懒懒睁开眼睛，应疏月只觉视线混糊不清，目所能见只起伏若丘陵的喉结，俊挺秀美。
指腹细摩而过，一只臂膀欲环过来，巧身避梭，顺势就起了床。
适才破晓，寒气似乎比夜露袭人。
应疏月拉拽出滑落床上的青灰大衫，徐缓披上，床上俊美男子还未有要起的意思。
轻轻拨开几丝贴在他面颊上的乱发，被子掖合按拢，确定没有漏风空隙，她才拉开屋门离去。
云棠院里那棵巨大弯曲的沙棠树残叶稀稀，晨风掠过便摇摇欲坠。
抓不牢枝的叶片打着旋儿飘落下来，与庭院草地间修剪齐整的草坪碰了个头，发出一声极细脆响。
打霜了。
除了高墙瓦顶，院里的草木植被，无一没有凝起薄薄一层冰衣。
常青的绿叶，枯黄的残枝包裹在冰霜里，毛茸茸，胖乎乎，晶莹剔透，仿若天上云层悄然降临，散了一地。
府院诸事应疏月向来不上心，对下人更是没有半分要求，别人家的府役鸡鸣即起，洒扫除庭。
比较起来，应将军府上的家仆们就显得闲散很多，天色明亮后才逐渐有了走动声响。在这一点上，相邻两府好似有种不言的默契。
换了朝服出来，凭借过人耳力，大致能听见隔壁府上传来的轻细说话声，应是纪府的仆役按时来清理宅邸了。
穿过檐下游廊，应疏月先去了东厢。自从锟城回来，她一门心思全在墨如雪身上，不仅抽走了与纪寒舟相处的时间，连小徒儿纪卓峙的热情都拂了大半。
想来讽刺，青莲对纪江峋不宜言说的情感似乎以某种形式转换到了阿峙身上，她虽还不知纪卓峙的真实身份，可她对阿峙的耐心与喜爱，好似冥冥之中有种爱屋及乌的成分在里面。
正欲推门入屋，门吱呀一声从里开来，绾着两个尖尖螺髻的粉衣少女单手抱着个孩子出现在眼前，一见应疏月，少女即刻问候了声“姑娘”。
许是臂上的孩子最近又肉了一圈，长了身体，青莲抱起来有点吃力，只能半扛在肩上，门也开不利索，只拉开半扇。
此刻小家伙正是趴在她肩膀，小小的手臂捣弄着，不知在做什么？
应疏月柔声唤他：“阿峙，来，师父抱抱。”
熟悉的声音钻入小家伙耳朵，他立时止了动作，慌手慌脚地转过身来，胖乎乎的拇指上湿漉漉的，又白又干净。
趴在人身后，竟是在啃手指头！
应疏月被逗乐了，难得笑出了声来，杏眸弯弯，柳眉含俏，编贝皓齿比霜花还耀眼。一扫往日清淡，严谨庄重的武将官袍都盖不住娇美姿态。
牙牙学语的幼儿也抵挡不住这灿烂夺目的花颜，奔着扭着就要到她怀里来。
看她穿的一身绛紫朝服，青莲箍住纪卓峙，不让他乱颤，说道：“姑娘是要进宫去？小少爷莫要去弄皱了姑娘袍子。”
自领了纪卓峙在身边，应疏月也不让她贴身侍候了，每日只管照顾好满地乱蹿的肉团子。起居事宜都是应疏月自己亲力承当，府中诸事也都是交与其他下人去负责。
应疏月浅浅嗯了声，展臂过来说：“不妨事。陪了师父一路，都没能好好抱过我们家阿峙，如今回了府，也安顿好了师父，可不得补偿补偿我小徒儿？是不是呀，阿峙？”
姑娘说什么都是对的，青莲把怀中幼儿的手擦擦干净，递给了应疏月，“那婢子去看看厨娘准备好了早食没有？”
“好。”应疏月说。
按住阿峙去抓头上梁冠的手，应疏月笑说他怎么老对别人的发冠感兴趣，每次在纪寒舟身边都忍不住按他头上折腾。
想着的好笑。
带小家伙出了内院，绕去墨如雪住处，应疏月对怀中娃娃说：“带阿峙去见见师祖好不好？我们家小阿峙的师祖可是位了不得的谪仙公子，就是性子冷了点，不过我们阿峙圆润可爱，师祖一定会喜欢的……”
她一路念叨，怀里的娃娃动不了，只能转着圆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看她嘴唇一张一合，发出清亮的声音。
仿佛那花瓣粉唇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叫一个小娃娃也挪不开眼。
懵懵懂懂的小人儿不知听会了哪一句，突然冒出一句“祖祖”。
祖祖？
随风飘散的话忽然有了回应，应疏月怔愣刹那，撤回前视的目光看向圆乎乎的小脸，“阿峙说什么？祖祖？”
“祖祖……祖祖……”
或许是刚学会的原因，阿峙一说上就停不下来了。
瞧他娇娇嫩嫩的可人模样，应疏月笑了起来。于浔州赶路回京途中，她因只顾着照料行动不便的师父，很少去过问纪卓峙的成长，即便是有点时间逗逗他，见他比离开时多了肉感，却没看出他多出哪些变化。
今日相处了一会，竟发现其实小孩的成长是如此迅速，已经不是原来只会阿巴阿巴的小豆丁了！
她眼里无故地有了层雾气，眼前白嫩小脸渐渐模糊起来，心里只有一个感受——生命好神奇！
把阿峙放站在廊下长椅上，应疏月按了按眼角，视物清明了对他道：“阿峙，叫个师父来听听。”
小家伙转着大眼，歪头看怼到面前的一张美丽脸庞，似在思考，旋即脱口就是一声：“师——父，师父……”
一声声师父可把应疏月听得高兴坏了，叉着他咯吱窝抱起，转了两圈直奔墨如雪房间去。
那乐颠颠飞扬的样子简直比亲生儿子叫娘还高兴。
东花厅。
整个将军府景致算好的一处居所，应疏月没有贪逸享乐的习惯，自渊帝赏下这宅子，她就没过多打理，仅有一些能入眼的园景都是前住户留下来的。
因着墨如雪喜静讲究，主屋东、西厢房又偏了些，便命人火速将这处院东花厅收拾出来，让他住进去。
小厅三面筑墙，一面开门，常称作船厅，意也为宁静之处。厅外正前一方圆坛，坛中几座高大的雪浪石巍然屹立，沉黑圆润，周围一圈常青的矮植。
入门石阶两侧各种有一棵造型扭曲的黑松。
景观虽比不得京中许多富户豪宅精致典雅，却也还能入眼，比她那内院主屋好上一点。
特别是今日突临的霜花覆在植物叶面上，看起来格外诗情画意，只不过这诗意已随起暖的温度渐渐融化。
应疏月暗自惋惜片刻，踏阶而上，一眼看到了杵在房门口候命的小厮，“师父醒了吗？”
小厮摇头。
“没醒？”
“不知道。”小厮说，“小的一早问过了，先生没作声，就没敢进。”
应疏月嗤笑。她的师父现在看起来连个文弱书生都不如，能有多大威慑力？宁愿在屋外吹冷风候着也不敢进去！
小厮自己也想不明白，自从昨夜主子带了这么个俊俏如仙的男子回府，平日里松弛的做事态度不由收紧了几分。就怕有个差错，有个大动作惊到了屋里的人。
这些小心翼翼并不是因为他是主子的尊师才特地保持，也不是因为他至始至终表现出来的淡漠，似乎所有人都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尊贵气场，让人心生敬畏。
即便是半瘫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眼皮都不需要眨一眨，就能被他不可靠近，不可侵犯的高雅圣洁逼退三分。
没有得到本人应允，他只好一直站门外候着。
看着小厮畏畏缩缩的模样，应疏月还有点想笑，心想这就把你们震住了？
若要是他身体康健，姿容焕发时你们不得给他修座庙供起来，燃高香礼拜？
老妖怪如今没了嘴皮子功夫，也使不上剑了还能有如此慑人本事，她忍不住要佩服一番。
在门外尊询一声，没人理会，应疏月直接就推门进去了。
屋里冷冷清清，已然感觉得到有人在，绕过一排长长的竹影折屏，墨发披散的清雅男子双腿耷在床沿，低头艰难地拢衣系带，青色外衫的领襟垮在臂弯，怎么也拉不上去。
见状，应疏月即刻放下阿峙，快步上前帮忙，“师父，阿月来吧，您要行动不便，可以唤下人来侍候，不必为难自己。”
墨如雪微抬眼皮，一袭绛紫长衫挡在眼前，方才一直低头穿衣，手脚笨拙得自己跟自己闹气，已经一百多年没叫人侍候了，早不习惯这些事。
眼下吃喝拉撒都要人照看着，全然一副卧床老人状态，怎么受得了？
静了静气，墨如雪咬着舌头问：“降……霜了？”
“嗯。”应疏月瓮了声，给他穿好白袜。
他垂目看着那谦恭的眉眼，深暗眸底散出万千神思，撑在床沿的手微微动弹，想要做点什么。
却突然被一种软软的温暖的东西抓住右手食指，他下意识一缩手，奈何肢体本就不灵活，那东西仍旧粘在他手上。
惊异间，凛凛眸光侧去，见是一个穿霁红色白毛领子厚袄的娃娃，松散毛糙的软发揪作两团，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煞有趣味。
墨如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却是闪着玄珠般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捉住的那只手去，越靠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