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这几日住得可好？”
徐宝娴捻了一粒话梅塞进嘴里，抬眼瞥了一下宫女。
宫女欠身道：“听闻皇后事事都安排得周全，隔三差五还会去瞧上一眼。娘子说，皇后可会将大皇子收为养子？”
徐宝娴微微蹙眉，又否认道：“尚不好说。自那孩子接进宫，圣人一眼都没去瞧过。白日里只与人在前朝议事，甚至后宫都来的少。皇后应也在观望，她不动，咱们也别轻举妄动。”
她忽然转念一想：“可姐姐之前与那孩子很亲，想必有他的用处。如今她来后宫不方便，我是也该替她多去看顾一二。别叫那小孩子把她忘了。”
徐宝娴吩咐人去六局拿些小孩子玩意儿过来，下午便带着去赵儇的住处。
赵儇如今年纪尚小，不好分宫别住，住在离清宁宫较近的一处偏殿里，四处摆了盆景，倒也不算冷清。徐宝娴进去时，乳娘正领着他在院子里散步。
“见过徐昭仪。殿下，这位是……”
不等乳娘开口，徐宝娴在赵儇面前蹲下，手指曲起刮了刮他的小脸，温柔地笑道：“我是殿下三叔母的族妹，殿下若愿意，也可喊我姨娘。”
赵儇咬了一下手指尖，有些认生，但一听是跟三叔母有关系，往前挪了一步，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姨娘”。
他生得粉雕玉砌，又被太皇太后和郭皇后先后养得很好，被棉衣裹成个胖团子，任谁看了都喜欢，这一声“姨娘”把徐宝娴喊得心花怒放的，心道怪不得姐姐喜欢他。
“殿下的小名叫什么呀？”
“我叫雀奴。”
“雀奴呀，真是好名字。”
徐宝娴从乳娘手里接过赵儇的小手，弯着腰牵着他，带着他慢慢走。她想，如果自己并未小产，说不定也会有个这样的孩子，但她并不后悔。
郭氏与她一起入宫，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换一个新后在帝王心里永远站不稳脚跟，她一点不亏。
“雀奴呀，你长得可爱，姨娘真喜欢你，你喜不喜欢姨娘呀？”徐宝娴低头问道。
赵儇想了想，仰头问：“三叔母喜欢姨娘吗？”
徐宝娴乐道：“当然喜欢，她还时常进宫来看姨娘。你要不要跟姨娘一起住，这样也能时常见到你三叔母了。”
“娘子？”宫女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徐宝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示意她自己心里有数。
“那雀奴想跟姨娘住……”
“徐昭仪也来看望大皇子了？”
徐宝娴稍稍直起身，上半身仍向赵儇歪着，扭头看着郭皇后带着几名宫女走进来，冲她扯了扯嘴角。
自从小产事后，她跟郭皇后见面就从来没有好脸色，装也懒得装，倒是郭皇后有时候还要寒暄一二，但都被她冷着脸挡回去了，毕竟做戏要做足。
“皇后今日也是好兴致。”
其实二人并非偶遇，郭皇后一听说徐宝娴来了赵儇这里，便马不停蹄赶来了。因为皇帝不冷不热的态度，她尚未想好怎么处理赵儇，但也不能让徐宝娴捷足先登了。
“大皇子听话懂事，谁人不喜欢。吾有时候也想，若徐昭仪有幸生产，后宫里也当有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兔死狐悲。”徐宝娴瞪了她一眼。
郭皇后也不与她置气，只是皱着眉叹了一口气，望向赵儇，弯腰道：“母亲今日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枣糕，儇儿喜不喜欢呀？”
“喜欢。”赵儇说着便松开徐宝娴的手，伸着两只胳膊朝郭皇后身后抱着食盒的宫女走过去，郭皇后怕他走不稳，赶紧伸手扶着，眼里又有几分得意似的瞟了一眼徐宝娴。
徐宝娴本只是来探探风，可见到皇后的眼神，她忽然觉得无论如何，这个孩子她势在必得。做什么用她不知道，但她要砸了皇后的算盘。
“原来雀奴喜欢吃枣糕，可你三叔母说你最喜欢吃曾祖母身边老嬷嬷做的透花糍，吃得肚子痛还不肯听，看来是你三叔母记错了。果然她太久没见过雀奴，是不是连雀奴爱吃什么都忘了？”
赵儇的手刚摸到食盒边上的雕花，闻声立刻顿住了，一扭身子跑到徐宝娴身边，着急道：“三叔母没有记错，我也喜欢吃糍团……我想三叔母了，三叔母别忘了我。”
“那下次她来找姨娘，姨娘让人喊雀奴一起来，不过说不定姨娘会忘记呢。”
徐宝娴故作为难，捏着袖子遮住嘴。
赵儇更急了，小脸憋得通红，整个人活像个红萝卜，抓住徐宝娴的衣摆不放：“我要跟姨娘一起住，这样三叔母一来，我就知道了。”
徐宝娴逗他逗出了乐趣，笑得更开怀了，把赵儇往怀里搂了搂。
郭皇后在一旁看得黑了脸，谁说赵儇和皇帝不像的，两人分明都被徐宝娴吃得死死的。
……
“圣人还未去看过大皇子么？”
徐光舟手里拿着一卷奏折，这是户部今日呈上来的北方粮食收成，跟去年比已恢复了许多。
“嗯。”赵叔文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徐光舟知道他并不讨厌这个孩子，只是因为康氏的缘故心怀芥蒂，于是轻叹道：“康氏有过，罪不及子女，况且他也是圣人的子嗣，母亲去得早，长成什么样的人，全凭圣人教导。若能有几分像圣人，也是国之栋梁。”
“你觉得可需要担心？”
“什么……”徐光舟反应过来他在问奏折的内容，“圣人减免赋税，粮田恢复过来不少，再过个一两年，应该就与战乱前相差无几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回纥局势未定，若稍有变数，一刮北风，未必不会侵扰边民。靖王如今尚在回纥，可有回信？”
除了前两个月每月均有三封信沿途送进皇城，这个月快过半了，却未听见一丁半点儿的消息。但见赵叔文并不着急，想来他并非一无所知。
“……三郎以丝帛金银赠予回纥中实力较强的几个部落，暂时算稳定下局势，他们虽私底下暗暗较劲，不过有大梁的亲王坐镇，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徐光舟微微颔首：“现任的可汗虽然能力不足，但其生母乃前朝的宗族公主，故而他和他的子嗣皆亲近大梁，若没什么意外，还是应该力保。不过圣人，臣还是认为，由靖王出使，未免显得对回纥太过重视，不如趁如今局势稍稳，将靖王调回京中，另派使臣。”
“老臣也……这么认为。”
在角落里默默看了许久舆图的裴尚书终于幽幽出声，被皇帝冷落了许久，那张老脸上多少带了几分哀愁。
赵叔文：“……裴卿也觉得派三郎去是大材小用了？”
“倒不是大材小用，只是杀鸡用了牛刀……呃，也不是。”裴尚书忽然有种被套进去的感觉，赶紧止住话题，转道，“靖王殿下乃圣人胞弟，回纥不过一草原部落，内部尚且凌乱不成体统，只需派使臣或离间或拉拢，圣人即可高枕无忧。若是让靖王常驻，一方面，回纥以为我大梁尚未从内乱中平复，竟对那蕞尔之地起了忌惮，更不利于边疆安定。”
“另一方面……”裴尚书抓了抓袖口，觉得还是该为自己的好同僚争辩上几句，“昭阳县主如今怀有身孕，靖王与县主新婚不久，作此离别，虽是为了国计，到底……到底显得圣人有些不近人情了！”
裴尚书最后那一嗓子几乎是吼出来的，完了老人家面红耳赤，昂着头梗着脖子就这么盯着赵叔文，颇有几分若不答应就要进谏到皇帝答应的模样。
徐光舟在旁边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磕磕巴巴替赵叔文找补：“昭阳也受过太傅教导，圣人为国考量，她不会无理取闹的。”——虽然他心里也觉得是赵叔文的不是。
赵叔文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复而叹了口气：“朕会仔细考量的，爱卿不必多虑。”
……
徐光舟和裴尚书一前一后离开紫宸殿，走下台阶十几步，裴尚书特意停下来等徐光舟过来。
“子晦呀，县主最近可还好呀？嗨呀，这妇人生产之事，最是辛苦，某也不好上门叨扰。”裴尚书笑得有几分腼腆，期待地望着徐光舟。
徐光舟也不意外，笑了笑：“妹妹一切都好，劳烦裴公挂心了。”
“不妨事不妨事。”裴尚书摆摆手，“莫说某了，听内人说，上次碰上张公家夫人，人家还问说县主怎么样了，她家离得远，不方便上门拜访。”
二人并肩而行，慢慢往宫门走。
“妹妹年轻，行事有时难免失了分寸，多亏各位夫人肯时常照顾。在下先替妹妹谢过了。”
“哪儿的事儿。”裴尚书不大赞同，摸了摸胡子，“县主若非女儿身，大可同将军一道拍马迎敌，则我大梁又添一员猛将。归则可一同位列公卿，守我朝政清明。说起来，太后娘娘选女官，听闻是县主要开文选的先例，某家里那姑娘还闹着去，没选上，嘿嘿，她是读过几本书，能写点诗词歌赋，可论真才实学，那差得远。”
实则现在留在兴庆宫的只有出身平民的女子，这些公侯高门之家的仍像以前一样住在宫里。徐光舟知道，明容是想先排除朝廷党争对自己计划的影响，也避免被对家塞了眼线。在长安没有靠山的平民女子，更容易全身心地跟随她。
关于裴尚书，徐光舟也听说过一些事。原是那时候明容跟在先帝身边的时候，有一次裴尚书因为失言，差点要被先帝拉出去廷杖，还是明容苦口婆心劝罢的，裴尚书因此对她又多了几分感激。
因此……裴尚书虽明面上不参与皇帝与靖王派系的明争暗斗，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他多少是昭阳县主的人，那自然也被打为半个靖王的人。徐光舟有时候觉得靖王真是好福气，徐明容的陪嫁除了金银财帛田庄铺子，还有徐程二家背后的支持，以及无数支持昭阳县主的文臣武将，上至三省六部，下至县衙小吏。
“对了，不知将军对大皇子一事，有什么看法啊？”
徐光舟顿了顿，看了一眼裴尚书，他笑得十分真诚，眼里也带了几分认真询问的意思，显然是已把他当成自己人了。
“按理说，大皇子为罪妃所出，身份低微，然而圣人子嗣凋零，唯此一子，养在皇后膝下是最好，然而……”他望向裴尚书，显然正在期待自己接下来的话，“大皇子从前在樊川时，便与妹妹和靖王最亲厚，如今独自在宫中，倒是徐昭仪最为适合，妹妹进宫时也能看望一二，对小孩子是好事。圣人对大皇子疏远，若无人真心照拂，也着实可怜了。”
徐光舟即使表明立场，也习惯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毕竟他的主张是皇帝传位靖王，而非靖王真的与皇帝分庭抗礼。他是潜邸旧臣，反对皇帝对他和徐家都没有好处。
不过裴尚书不在乎这些言语功夫，他只要听到大皇子被“判给”徐昭仪就够了。
几日后，便有群臣在大朝会上谏言，主张大皇子由徐昭仪抚养，另一派支持郭家和皇帝的人自然提出反对意见。不过也有例外，平昌伯大房娘子她爷就认为，这时候认下赵儇为时尚早，毕竟不是郭氏亲生的，抓不牢。
几拨人吵了半天吵不出个所以然，有脾气爆裂的差点要脱了鞋上去互拍，最后连张浩然都不好意思再看，闭着眼在旁边装石像。三省长官就在那里一下立了好几个石像。
徐光舟和徐照朴看会儿他们吵架，再看会儿皇帝的脸色，他们二人是天子近臣，又是徐昭仪的娘家人，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有可能被当成一锤定音，尤其是将大皇子给郭皇后的话，一定不能说。眼见皇帝神色烦躁，极其容易就这么定下了。
但也不能支持徐昭仪，只是一言不发当哑巴，这时候也得低调再低调，不能被任何人揪住出来发言。
正当局势愈演愈烈，唾沫星子飞得排山倒海，皇帝的忍耐度也到了极限的时候。佟监忽然小跑上前，同皇帝耳语几句，皇帝眉心紧拧，挥了挥手。
“肃静——”佟监拉长了嗓子。
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正以为皇帝要做出决定性指示，佟监却突然只宣布了一个退朝。底下的人脸色各异，只得低下头行礼。
赵叔文走在回廊下，嘴唇抿成了一条缝，眉毛低低地压在眼皮上，与先帝瞧着如出一辙。
他起初只是因为宫里没有皇子，才将赵儇接进宫着人抚养，但心里还是希冀着哪个妃子能给他带来好消息。如今看来，自己还远远没到撒手人寰的时候，文武两班大臣竟然已经将目光放在一个稚子身上了，赵儇的去向甚至已经不是重点，他们只想推他上位，然后做他背后的天下主人。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群臣如狼群环伺，他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怎么成了待宰的羔羊。
朕事必躬亲，劝课农桑，减免赋税徭役，自问没有愧对百姓，为何落得这样的下场？
连母亲也……
“太后娘娘差人来说，大朝会为了一个幼子吵得不可开交，有失体统，若是拿不定主意，就送到兴庆宫抚养吧。”
佟监当时是这样告诉他的。
母亲身体康健，背后的郑家如今又被自己主动委以重任，若当真交给兴庆宫，哼，真是忘了还有徐明容，赵儇最亲的就是徐明容。
连自己的亲弟弟也野心勃勃，拉拢着一群人盯着皇位。这江山哪怕姓赵，也跟自己像是没有关系。
不能再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