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娘一惊，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这样的神仙手段，莫不是传说中的仙长？
她竭力稳下心神，斟酌片刻开口：
“此物得仙长青眼，意娘受宠若惊。”
“其虽有几分巧思，却是凡尘之物，比不得仙长们的通灵手段，不过是凡夫俗子寻个喜气。”
她犹豫片刻，想着对方不曾直接出手相夺，应当是个讲理的，又道：
“若只是寻个精巧，意娘那里还有更好的仙鹤临松图。”
那男声的主人果然没有动怒，只是淡淡开口：
“白首不离伞，自然是送心上人的。”
意娘闻言一愣，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她不舍得抚摸了下掌中的伞，开口：
“若是赠心上人，确实合适不过了，此物便赠与仙长。”
“望仙长与您的心上人，青丝相聚，白首不离。”
她双手呈上。
伞身很快消失，那个男声明显愉悦不少：
“你可有所求？”
一身红装的女子愣了下，苍白的脸色露出一个笑容：
“父母爱护，夫君疼惜，已比这世间太多人幸福，不敢所求更多。”
半晌没人开口，就当她以为那位仙长已离开时，男声又响了起来：
“得一句‘白首不离’的祝愿，倒是心喜，本尊便也赠你一场‘白首不离’吧。”
她掌心一重，低头一看，竟是半颗色泽莹润的丹药。
门外的男声渐渐离远：
“此药分七次服下，不说延年益寿，至少能让你与那李家小儿相伴至老。”
意娘愣在原地，半晌反应过来，连忙撩起嫁衣跪下：
“多谢仙长。”
门口传来脚步声伴着疑惑的声音：
“意娘？”
李家大公子满脸懵地走进来，连忙扶起自己的新婚妻子：
“你身子弱，怎么跪这地上？”
意娘看着一脸焦急的男人，突然含着泪笑了起来。
李家大公子一呆，下一秒红云浮上脸颊，支支吾吾道：
“意娘……你……你真好看。”
窗外的喜鹊轻声叫着，日光照在相望的新人身上。
*
叶微尘从卜算的意象中脱离出来，就看到身旁的人摆弄着一把不知哪来的伞。
未等他开口，那人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猛地撑开那把红色的伞。
日光照耀在伞面，飞翔的青鸟随光芒折射出斑斓绚丽的光泽，流苏卷起，拂在二人肩侧。
他仰头望着那绣工精致的山河之图，淡淡道：
“倒有几分入道的意味。”
顾庭渊不满地挑起眉，也没解释什么，径直把伞塞到他手中：
“赠与师尊。”
不等被拒绝，他往后走了几步，抬头静静望着：
穿透赤红伞面的光照在叶微尘身上，像是把那身清冷的白衣染成了嫁衣般的红。
他带着几分疑惑站在那里，东灵国随处可见的不明花朵从树梢坠下，不一会儿就落满了周身数尺。
顾庭渊眸光一顿，突然生出种渴望：
这一幕就好像他的师尊，穿着一身嫁衣，举着他送的伞，站在花中，等待他走近，拥其入怀。
青丝相聚，白首不离。
虽然他们不会“白首”，但此刻，他也想求一句不离。
一句叶微尘口中的“不离”。
顾庭渊这样想着，余光却瞥到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远。
那人面容虽年轻了数十岁，但他还是立刻认了出来，下意识追了几步，又突然看向撑伞的人。
叶微尘似乎察觉到他的目的：“若有要事，可先行离去。”
顾庭渊想再次放出身外化身，却听到面前人淡漠道：
“我在这里等你。”
他身形一顿，猛地抬头看向说话的人。
过了片刻，笑了起来，道：
“师尊不要骗我。”
对方撑着那把红伞，神色依旧平静。
顾庭渊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信师尊一次。”
说完便返身往刚刚那抹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站在原地的叶微尘看着渐渐消失的背影，转而又看向头顶伞面那两只相飞的青鸟。
他沉默片刻，抚摸着腕间的菩提子，终是缓缓垂下了眸子。
*
跟着那道瘦小的身影走至东灵国国都最偏远的角落，这里居住着的多是穷苦的人家。
顾庭渊看着这熟悉的小路，前方面色孤苦的女人正艰难地挑着粪担往家里赶去。
推开破旧木门，一个八岁左右的孩子牵着一个更小的孩子跑了出来：
“娘！你回来了？”
女人擦了擦汗：“回来了回来了。”
“二娘今天很乖哦，我也很乖……”
女人抚摸着年幼的儿子和女儿，被苦难熬得沧桑的脸上露出个笑：
“大郎是好样的。”
她操持着家务，抽空在院子里的一角刻上一道新的刻痕。
旁边的大儿子仰着脸问道：
“娘，爹什么时候回来？”
女人转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污渍：
“你爹去战场建功立业了，等这痕迹刻到十条，他就能回来。”
孩子拍着手：“爹是大将军！我等他回来带我骑大马！”
女人笑了笑，嘴角却往下抿了抿。
隐在院中的顾庭渊望着她，好像看到了几十年后那个孤苦的老嬷。
一个人，守着三个牌位，院子里的角落，刻着几十道刻痕。
痕迹深深。
却孑然一人。
这样一个孤寡失独、被人指责命硬克亲的老嬷。
却在一场滔天大雨中，救回一个满身伤痕、身份不明的陌生青年。
那场持续半个月的雨中，老嬷辛辛苦苦照顾着青年，直到对方伤势略微好转，却不愿意受任何好处。
问急了，便指着青年手腕上的一颗痣，用蹩脚的口音说：
“我的儿子，也有一颗。”
此时此刻，院内的孩子正帮母亲洗着担子，撩起的手腕上，一颗红色的小痣鲜明。
顾庭渊知道这座狭小的院中，主屋的床铺下，层层裹着一个牌位，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一个母亲最后的坚持。
他垂下眸子，指尖一动，身影缓缓消失。
正在清理东西的女人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她擦了擦手，连忙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但地面却放着不大的包裹。
带着几分迷茫捡起来，只打开瞧了一眼，里面的金银之色吓得她手一抖，差点丢回地上。
一个声音响在耳侧：
“曾在战场得周柱相救，后得仙缘，才知其已身死，此物赠与周家遗孀冯氏，望安康顺遂。”
冯氏愣愣听着，突然抹了下眼泪，避开两个孩子视线，只道：
“是你爹的战友送东西回来了。”
“太好了！爹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可能吧。”
顾庭渊听着院内的对话，缓缓离开。
*
叶微尘撑着伞依旧站在原地，他尝试改动阵法，结合刚刚卜算的结果继续推演为欢的转世之处，却不想有一对少男少女一前一后跑到树下。
他隐匿身形，对方看不见，却也因为看不见，两人居然直接在他面前吵了起来。
少女带着哭腔：“你走啊，你走了就别回来了！”
对面的少年抓耳挠腮想着安慰的话语，突然指着漫天飞舞的花瓣：
“你看，灵兰花！”
少女扭开头。
少年嘻嘻哈哈凑过来：
“我保证，就算去参军了，一定会回来。”
“不是有传言吗？只要在灵兰花下许愿，无论多远，无论多久。”
“我一定会回来。”
少女红着眼：“你死了怎么办？”
少年连忙举起手赌咒发誓：
“我死了我变成鬼也会回来！”
他接住一朵花，插在少女发髻上，褪去刚刚的嬉皮笑脸，一脸认真：
“灵兰花的花语，是‘早晚复相逢’。”
“我会回来的，你信我。”
少女咬着牙：“你死了，我就不等了！我再找个未婚夫嫁了！”
“不行，你早晚是我娘子！！！！”
少年牵着她的手急道。
叶微尘睫羽微颤，看着两人终究释然，相携离去。
*
顾庭渊返回看到那一抹还在树下的身影时，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他刚走近几步，就看到叶微尘手上握着一束花枝端详。
调侃还未出口，那向来冷漠的道君突然将花枝递到他面前。
顾庭渊一愣。
他下意识接过那其貌不扬、不知姓名的花，忍不住高高扬起嘴角：
“师尊，能得你赠我一枝春，实在不可思议。”
他带着几分掩盖不住的欣喜：
“我可得好好收着。”
伞下的人静静看着他，半晌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