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兰重火已经有了一切的心理准备，可是真的走到这一步，他还是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所有的利害得失，他都事无巨细告知了白归一，他也点头同意要将药瘾戒掉。
第一天，还容易。
第二天，已经是在强撑。
第三天，他整个人已经失控，头晕、恶心、耳鸣，痛哭流涕。身上像是有千万的蚂蚁在啃咬，让他浑身发抖。他的情绪更是失控，摔东西是家常便饭，更多的时候还对着人破口大骂，也会大打出手。
他经了一场大病，身体无比虚弱，又灵脉被毁，无异于废人一个。可是他药瘾犯的时候力气大的惊人，不仅自残，也伤人。
两个人身上都挂着彩。
兰重火只经历了三天，单单冷眼旁观，就已经脱了一层皮。而身处其中的他又能好上多少？肯定比自己更甚。
白归一头痛欲裂，想要呕吐却吐不出来，他已经三四日未曾进食，整个人恨不得死才能终结这种非人的折磨。
他的心神无比脆弱，突然放声大笑，又突然痛哭流涕。有的时候像个疯子，有的时候又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孩，孤独无助，让任何人看了都会心疼。
兰重火为了防止他自残，只能用绸缎将他绑在房中的柱子上，就是口中都塞了东西，防止他咬自己的舌头。
他在他耳边说着鼓励的话，他陪着他落泪，陪着他发疯，却不能替他受过。
太阳下山了，第四天的劫过去了。
兰重火觉得他们像是在地狱的第十八层，正在一层一层往上爬。爬上来了，就能回到人间。
他只能看到一点儿的光明，如同坐井观天的那只可怜的青蛙。
兰重火将白归一身上的束缚放开，然后将他口中被血水打湿的布条松开。
他听到白归一低声开口，“兰宣，你放手吧——”
“我不放——”
“你让我自生自灭，我求你了——”白归一说着，眼中的眼泪突然大颗大颗砸下来，“你放手吧，真的——越早放手，我还少受些罪——”
“我不放！我不放！我就不放——我怎么能放手？你救了那么多人，你更加救了我，你也一样可以拯救你自己——”
“你放手吧，兰宣——”白归一只是无意识重复着这一句话，颠来复去地说。
他的眼泪兰重火看了不少，可是却没有一次比今天这般有分量。他看的心里生疼，像是活生生被人拿刀剜走了一块。他一把抱住他，人也哽咽了，“在冰原上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是你唤起了我生的勇气。现在你怎么能轻易放手？”
“没有意义了……你我，总归不同的——”
“不就是一个苏星河？他是你的一切吗？没了他，你就活不下去了？”
“他不是我的一切，可是他摧毁了我的一切——那么轻而易举的，摧毁了我的所有——”
“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什么样子的你找不来？非要一棵树上吊死？”
“我这样一个不正常的人……谁肯要？”
兰重火喉头颤了颤，应承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他却有几分胆怯。这个时候自己真是说了，他恐怕也是不当真的吧？
白归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问，“兰宣，你觉得我可对得起天下人了？”
“你对得起每一个人，只是——”
兰重火想说，你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但白归一没有听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喜欢一个同类是错吗？我身为一个男子，是不是只能喜欢女人？”白归一看着他问，“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觉得我很恶心？”
“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准绳，说不出对错的。不过我觉得，只要是一份真挚的感情，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兰重火迟疑几分，又道，“哪怕真的有错，也错不在你。”
“那是谁错了？”
“是凤凰骨。如果没有它存在你的身体里，如果没有它改变了你的幽精，你会和其他人一样的，真的。”
“是吗？”白归一伸出自己的手腕，左看右看，“原来罪魁祸首竟然是它。”
“行了，你别多想了。这天赐的礼物背后都有承担的代价，哪里能够只有福气呢？有句话不就是这么说的？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兰重火看他情绪稳定了，这才放心一些，起身道，“我去吩咐人把晚饭送来，你多少吃一些吧。已经两三日没吃东西了，怎么能抗的下去一场硬仗？”
兰重火于是去了。
白归一似乎有了无尽的心事，他一直看着自己的手腕，然后从手腕看到手臂，躯干，最后是赤着的双脚。
他看着看着，突然无比怨恨这一身凤凰骨。
对，他怎么能不怨恨它？
它的存在虽然让他天赋异常，姿容无双。可是它的掌中香让他在感情中输了个彻底。
凤凰骨的功效让人起了贪念，让自己被人觊觎，进而让他成为那些人的盘中餐，为他们的人生锦上添花。
更要命的是，他让自己改了幽精，喜欢男子。这一点背离了天道，违逆了人伦。
再也没有这一刻，他无比讨厌这一身凤凰骨。他不想要了，一根骨头都不想要。
白归一伸手拔下发间的银簪，然后就毫不留情朝着手腕而去。
他像是不知道疼一样，拿着发簪剐蹭着骨肉，像是要把它们一根一根拔起。
兰重火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白归一拿着什么，在剥着自己的骨肉。
他脸上狞笑着，手上已经鲜血淋漓。整个人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完全丧失了理智，面目也无比扭曲。
他一看到这样的景象就脸色大变，手中的东西往地上一丢，三步并作两步跑来，立刻夺过了他手中的凶器，千提防万小心，一个疏忽，还是让他得了手。
他看着他，一边拿起药粉和绷带为他包扎，一边大吼，“你疯了吗？你疯了吗？”
“兰宣，你来的正好。你帮我把艳骨挖出来，我不想要了，一块都不想要，我不想要——我实在要不起了——”他说到最后已经号啕大哭。
兰重火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这原本就是一个死局。
没有出路。
他给他包扎好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将他抱回床上，默默地给他擦干净双手，他边擦边开口，“以后，我照顾你好吗？”
白归一不答话，神色怔怔的，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兰重火原本以为凤凰骨的说辞会减轻他的负罪感，让他不再埋怨自己，却不曾想竟然让他再次失控，他将他包扎好的手腕放在自己的唇边。
“我原本一直觉得，和对的人做对的事是人生中最大的乐事。可现在我却觉得有比这个更重要的，那就是和最好的人做最好的事。”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白归一终于抬眼看他。
兰重火也看着他，神色无比认真，眼中无尽的柔情，“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给得起。”
白归一不说话了。
兰重火抱着他，吻了吻他的额头，“我们两个就这样过一生吧？你把苏星河忘了，我们两个好好的走下去。”
“我——”
“我什么？”
“我好害怕，我不敢——”
“不敢什么？”
“再去爱一个人——”
“你爱苏星河的时候也这么畏畏缩缩的吗？”
“可是他后来还是后悔了……兰宣，你不知道我现在的感觉——”
兰重火抚顺着他清瘦的脊背，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什么感觉？”
“偌大的苦海，我撑着船去渡他，他上了船不久后夺了我的双桨，就毫不留情把我踹到了水里，然后他转身去渡了别人——我在水里拼命挣扎，他却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兰宣，我坚持不住了，不想再做无畏的挣扎了——”
“苦海中又不止一条船。你愿意渡人就有人愿意渡你……你不为了他，就算是为了我，再坚持几天，就几天。只要半个月不再碰，你就戒掉了。”
兰重火将白归一安置好，相拥入眠。
这一夜，他无比顺服。兰重火看他睡了，也昏昏沉沉的，他被白归一所累，已经多日未曾安心睡眠，此时此刻，身心俱疲，沾床就睡。
白归一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低声道，“谢谢你，兰宣……”
兰重火似乎听到了一星半点儿，想问他谢自己什么？可是他没有力气开口，就又睡了过去。
白归一想说的是，谢谢你，兰宣。在这个时候仍然不愿放弃我，还肯这般哄我开心。
次日醒来，兰重火就忘了这件事。
又过了两天，仍旧是地狱般的磨炼。
兰重火的神经紧绷成了一条弓的弦，上面有一根箭，不知道何时何地就会强撑不住，发射而去。
不知道射向何方。只知道又会是一场血腥。
是夜，子时三刻。孤月高悬，寒星寂寥。
白归一今夜上床很早，却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
他起身，小心翼翼的将自己从兰重火怀中挣脱开来。兰重火不安分呓语几声，然后翻了个身，又沉沉睡了过去。
白归一看着他的面容，心底泛起了一圈一圈涟漪，他看了很久，像是告别，这才拿起衣服，无比慎重穿在身上，然后光着脚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