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苏星河漫不经心道。
“你身上伤的这么重，还要逞强？”
“死者为大，总该去上炷香。”
这个说辞，白重九也不能反驳。两人于是一道去了。
须弥谷一片缟素，触目尽是凄凉。
灵堂正是那日接待两人的那个厅堂。陆离的棺木停在正中央。朱砂跪在火盆前燃烧纸钱。除了本门弟子，并无太多宾客。
须弥谷原本就是与世无争的方外之人，一切从简，未曾按照俗家礼数。
两人上了香，行了礼。在门口处写了挽联，悼念逝者。
朱砂并不多言，只神色哀戚，不管不顾。陈成章相反大度多了，一切都全了礼数。
苏星河记得答应石千润的话，于是来到了朱砂面前。
他拿起地上的纸钱扔进去几个，低声道，“石千润有话留给你。”
朱砂有几分恍惚，下意识抬头。她似乎没有听清，又或者只是为了确认，呆呆道，“千润？他留话给谁？”
“他说，让你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和陈成章好好的。”
朱砂已经干涸的眼睛再次决堤，泪如雨下。她就待在这个石千润曾经无所不在的屋子里。看着不远处他坐过的位置。她觉得石千润这个名字十分遥远了。
手中的纸钱只是下意识往火盆里放，她不能，也不敢让自己停下来。这个时候，她需要给自己找件事情来做。只是不知不觉中，早已经泪流满面。
苏星河又道，“前天，权宜之计，还请海涵。”
说完，行了一礼，走出了正门。
后面是朱砂撕心裂肺的哭声。陈成章不住叹气，他将两人带到了那日对决之处。在地面那七颗星辰上摆弄一番，就有一处地砖空出一块，他对两人道，“‘轮回’就在下面。本门弟子不得入内，我就不便相陪了。”
白重九对苏星河道，“我下去。你身上伤未好，留在这里等我。”
他并非完全信任这个须弥谷。毕竟眼下这算交恶，且结了仇。他总要留个心眼儿。不至于两个人一起进去，然后被人从外面锁了机关，困死在内。
苏星河重伤在身，内力失去大半，只余两成。需要半年修养。真是不知情况下去了，危险难料，不过是徒增担心。
两人相近半月，已经有了几分默契。苏星河没有异议，留在上面等候白重九。
他等了很久，两柱香有余。等的陈成章都告辞暂离了，白重九也不见上来。
苏星河心急如焚，想着是否他在里面出了意外，或是“轮回”出了变故，刚准备下去，白重九就走了出来。
他一脸古怪，是一种极其复杂且暧昧不清的神色，苏星河看不明白。
他生出了不祥的预感，问，“东西没有拿到？”
白重九木然道，“拿到了。”
苏星河松了一口气，刚想去接过来，白重九却握紧了手中那卷纸，“出去看。”
苏星河有几分疑心，奇怪他的反复无常，可是看白重九抿紧的嘴唇，只好作罢。
两个人往外面走去，快出谷的时候，苏星河看到一处草窝里一群雪白的兔子，在四处躲藏。他突然想到有一次白归一想要买一对兔子来养。当时他不以为意，此时看到就再也忘不了这事。于是找了两只不怕人的，放在衣襟里，带走了。
白重九仍旧是浑浑噩噩。
苏星河率先上船，然后就吩咐船家开船。事情既然办妥，他就不想在这里多待片刻。
他站在船舷上，白重九也站这里。苏星河将两只兔子从衣襟里放在地面，看着他们在甲板上面跑来跑去。
片刻后他开口，“你有心事。”
不是问话，而是陈述。
白重九沉默无语。正是这个问题，才让他没有任何回答的心思。
苏星河道，“把‘轮回’给我。”
白重九这次很爽快，或者说，他没有任何拒绝的借口。于是那张药方就出现在了苏星河眼前。
他一目十行看了，越看越心惊动魄。他终于明白了兰如令的强硬究竟为何，也明白了她为何不能给自己，也不能给白重九，更明白了白重九的反常与失魂落魄。
苏星河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来。他有些烦闷，嘲讽一笑。不知道是嘲讽自己的天真，还是嘲讽世事无常。
然而只片刻，他就下了今生一个很大的决定。他把自己半条命换来的“轮回”撕了，然后伸出手，让海上的风将那些碎片吹得一干二净。
他对白重九道，“兰如令若是问起，你就说我输了。”
“星河——”白重九闻听此言，浑身一震。
苏星河说完，就欲转身离去。白重九却拉住了他，“你就没有别的要说的了？”
“说什么？”苏星河看着他，凌厉的眼睛像是刀锋，活剐着白重九的魂灵，“说白重九你从这里跳下去吧？或者，把你从这里推下去？”
这话，白重九不敢答了。没人敢继续下去。
两个人死寂了很久。最后，苏星河道，“回去吧。”
白重九道，“想站这里吹吹风。”
“别吹了，回去给我换药。”苏星河回去了，片刻后白重九回来时，他已经准备好了。
白重九本来心不在焉，刚伸出手去解他身上的绷带，眼睛看着苏星河的肌肤，再也移不动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脆弱的心神已经应不暇接了。他无比惊恐，下意识伸手去揉搓，想要将那漫延在血脉里的黑色揉开，或是将幻象驱散。
可是这两者都让他失望了。
他于是抬头去向苏星河求证，却突然想到他今天穿的衣袍，衣领高叠，掩盖了半道脖颈。而自己上次给他换药是深夜，烛火昏黄，不甚明亮，自然看不清楚这些细微之处。可是苏星河呢？
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了？”
苏星河道，“自己的身体，我当然知道。”
“那天——”
“若不是这样，赢不了的。”
“你疯了，苏星河！”
“你这语气，和兰如令一模一样。”苏星河毫不介意，倒是有几分钦佩。
“你真是疯了。”白重九道，“你已经彻底走火入魔，无药可救了。”
“我知道。”
“须弥谷的三个人走火入魔了，你用自己舍身的代价救回来了——”
“我只是为了‘轮回’，没这么高尚。”
“可是谁来救你？”白重九满满都是可惜道，“不是说归一是你的命中注定之人吗？不是说心意相生，身体相合就……你们还没有？”
“没有。”
“你这样还有多久？”
“不知。”苏星河并不以为意。
白重九看他这样散漫有些恨铁不成钢了，“你就不为自己担心吗？”
“不担心。活着已经走到了死地，说不定死了，反倒是出路呢？”苏星河说完，语气深情了些许，“你说，让归一也等我十五年可好？”
白重九阴沉着脸。
“你说，若是真的轮回了，会不会重生成女子？这样的路毕竟好走一些。”
白重九的脸色更加难看。
“老牛吃嫩草这话，也该我说了是不是？”
又是很久的沉默，最后，苏星河道，“此事，你别告诉兰如令。”
“怎么可能隐瞒得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她会不为你疗伤吗？”
“你给我换药。她若是问起，你就说我还在生她的气。”苏星河抱起一只磨蹭自己小腿的兔子，满脸纯真，“能瞒一天，就是一天。”
白重九看着他怀中的兔子，摸了摸它的耳朵道，“你带两只兔子回去做什么？”
“送人。”
“你姐？”
“你弟。”
“归一？”白重九无法将这么柔软可爱的小动物和一个男人联系起来，哪怕是白归一。他只觉得应该是女子抱在怀里，百无聊赖逗弄一番的。若是男子抱着，太过违和，“你是准备让他做嫦娥吗？”
“哪里。我是让他把这两个小家伙养肥一些。”
“嗯？”
“现在太小了，不够烤来吃。”苏星河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逗弄着那只兔子的耳朵，“哎，你听到没？”
“你还怕它听不到？”
“吓一下它，人生的路才跑得快。”
这话，不知道是说的兔子，还是众生。
白重九道，“你就不怕它听了这话，草都不吃了？”
“所以不过是两条路罢了。现在就死，或是等上天把你我养肥了再死。”苏星河说完，突然低声叫了起来，然后那只兔子就从他腿上跳下去，在地上摔了个跟头。
“兔子急了还咬人。”白重九强颜欢笑，“你当真把它惹急了。”
苏星河揉了揉手指头，那里殷红一片，将近出血，被一个畜生咬了一口，他也不以为意，相反，心情突然好转起来，“兔子急了咬人，人若被逼到绝境，会怎样？”
“你还想咬上天一口？”
“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