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六月末，深夜，月明星稀。敦煌郊外的麦场。
麦子刚刚刈过，这里到处都是堆的高高的麦秆垛子。
一个衣着破烂不堪的灰衣少年提着篮子在这里徘徊。他的篮子里已经放了一些捡来的麦穗和麦粒。他捡的累了，就躺在一处麦垛上仰望天空，嘴里还叼着一根麦秸杆。
就在他百无聊赖之时，突然听到一阵母鸡咕咕咕的声音，心里大喜过望，立刻将嘴里的麦秸秆扔了，一骨碌翻身坐起，就看到一只母鸡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在麦秸堆中央，来回穿梭。
少年有着犀利的眉眼，他看到那只母鸡，不住搓着手，一脸急不可耐，“老天知道我好几年没吃过肉了，这是心疼我呢。”
说着从高高的麦秸堆上一跃而下，急不可耐朝那只母鸡跑去。那只母鸡被他吓得扑棱着翅膀夺路而逃，不住高声鸣叫。
少年一看就是偷鸡摸狗习惯了，太清楚偷鸡的法门，于是片刻后就将那只鸡逼到了一个阴仄之处，将他翅膀一扭，提了起来。他伸出手弹了弹它的尖嘴道，“跑啊，你不是很能耐么？不还是乖乖被我捉到了手？”
说完就要起身，眼睛下意识一转，却看到不远处的麦秸堆下有一片白。他有几分好奇，忍不住爬了过去。来到那里才发现是个人。
那个人还是孩子，约摸六七岁，一身白衣。眼睛蒙着一条白绢。借着明亮的月色，他看出来他的面孔很是清秀。
他有些害怕，荒郊野外的，突然看到一个人这般躺着，谁心里不犯嘀咕？饶是他胆子再大，也不过才九岁，还是个孩子，真正能胆大无畏到哪里？可是他又有几分好奇，于是就伸出脚踢了踢那个白衣少年的腿。
对方一动不动。
他又踢了踢。
还是没有反应。原来是个死人。他深觉晦气，刚想一走了之，突然看到对方的衣着华丽且贵气。他就动了别的心思。
他摸了摸下巴道，“人都死了，这身衣服也无用，不如给我吧？”
说着就伸出手去剥他的衣服。那衣服是上等雪缎与丝绸，材质极佳，触手绵软厚重。他只摸了一下就被惊到了，心道，果真是好东西，摸起来比油光滑，比棉花还软。
说着他就解了他的腰带，散开他的衣襟，于是那个白衣少年脖颈上的一枚金镶玉打制的长生锁露了出来。他立刻被吸引了心神，俯身去看，“这东西是金子的吧？肯定能卖很多钱。”
刚想把那东西拽下来，就被人一把握住了手。
他的三魂七魄都被吓飞了，冷汗淋漓，大声叫道，“诈尸了。”
刚想跑，白衣少年低声叫了一声，“阿娘——”
灰衣少年听到人声这才放了半拉心。他拍了拍胸口，“那个……你原来没死啊？”
“阿娘——”白衣少年怔怔道，“我害怕。”
灰衣少年心道，这人莫不是眼睛看不见，还是个傻子吧？怎么对着一个外人叫娘？
“哎——”灰衣少年道，“你是不是傻啊？听不出来我不是你娘吗？”
白衣少年有着魔怔了，不住道，“这里好黑，我害怕，我害怕。”
灰衣少年见状，当真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个傻子，于是自言自语，“我和一个傻子较什么劲？还是回去把这肥鸡烤了，饱餐一顿更好。”
他刚想转身就走，手就被人握住了。白衣少年道，“阿娘，别丢下我。”
灰衣少年被他握住手，那只鸡就趁乱挣脱开去。他立刻急了，甩开他的手，就追了过去。
可是那只鸡受了惊吓，连飞带跑，一溜烟就没影了。他自然没有追上，于是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了对方身上，回来一把将他推倒。
“你赔我的鸡。”
白衣少年怯生生道，“我、我没钱。”
“我不管，把你卖了就有钱了。”灰衣少年双手叉腰，气势汹汹道，“你知道不知道老子多久没吃过肉了？好不容易逮到一只鸡，你还给我放走。”
“我不是故意的。”
“我管你是不是故意的。”灰衣少年说着又毫无办法，于是只好道，“行，算我倒霉，遇见了你这个瘟神。”
说完就要走，白衣少年急哭了，起身跟了上去，语无伦次道，“你别走，你别走——你等等我，这里好黑，我害怕。”
“你跟着我做什么？再跟我就把你卖掉。”灰衣少年凶巴巴开口。
“你把我卖掉我也不待这里，这里好黑，我好饿。”
“行，这可是你说的。”灰衣少年立刻捉住他的手，“你别以为我只是说说啊。天一亮，我就把你拉到人牙子那里卖掉，换我那只鸡。”
他当真是说到做到，天刚亮，就拉着那个白衣少年来到了人口市场。他在他的头上插了一根麦秸秆，让他坐在台阶上。
那少年也不知道是天生痴傻，还是年纪尚小，未曾明白买卖是什么意思，竟然乖乖就那么坐着，这反倒让灰衣少年有一些奇怪了。
他正在出神的时候，正好有一个矮胖的女子与一个青衣婢女走了过来。那个矮胖的女子浓妆艳抹，身上穿的花枝招展的，一看到那个白衣少年呆了呆，似乎没想到会在这么一个地方看到这样金贵的人物，指着他看着灰衣少年问，“他卖不卖？”
灰衣少年顿了顿，中气十足道，“卖。”
“他是你什么人？”
“弟弟！他太傻了，家里养不活，爹娘让我把他卖掉。”
浓妆艳抹的女子来了浓烈的兴致，她走上去，将那个白衣少年提了起来，她抬起他的下巴看了看五官，又捏了捏他四肢的骨骼，看了看双手，看了看口齿，似乎无比满意。她看着灰衣少年问，“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灰衣少年尚在犹豫，矮胖女子就道，“这可卖不上好价钱。”
“你随便给点就行。”
青衣婢女压低嗓音在她耳边道，“平妈妈，这小子一看就在胡说。这位小公子细皮嫩肉的，这身衣服鞋袜都要二十两银子，还不消说头上的银冠和身上的玉佩，那可超过好几身衣服了。
“别说贫苦之家，就是普通富户都养不出来这般金贵的人物。虽然买回去做个小相公肯定能夺得头魁，可到底这身份太扎手了，一看就非富即贵，若是被他家人打探到了消息闹到了我们那里——”
“我千金楼哪里是容易出来的地方？一进去不都是石沉大海么？”平妈妈不以为意。
“可是——”
“行啦。”平妈妈扔给灰衣少年一锭银子道，“五两银子，我买了。”
说着就去拉白衣少年的手。他也任由她拉着自己，不哭不闹的，跟着她往前走。
灰衣少年看到银子欣喜若狂，不住在手中抛来抛去。下意识抬头看去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白衣少年回头对他笑了笑。
就是这个笑，让他心中突然被狠狠撞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般行径太过卑劣了，他隐约中觉得那个千金楼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该是好人家去的地方，更别提是那个被人买走的他。
他看了看银子，突然没有任何欣喜了，又看了看他，咬牙改了主意，立刻跑了过去，从那个平妈妈手里夺过人，将银子扔给对方，“我不卖了，银子还给你。”
“小兔崽子，你诚心消遣我不是？”平妈妈气急，扬手欲打。
灰衣少年足够灵巧，左闪右躲，拉过人就跑，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最后在巷子口停下来，看着白衣少年道，“我不卖你了，你回你家吧。”
白衣少年摇头。
“你回去吧，我也该回我家了。”说完他转身欲走。
“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白衣少年急了，脱口而出。
灰衣少年被这个称呼打动了，浑身一激灵。他突然有种自己有了一个亲人的那般感觉，让他在偌大的人世间不再孤独无依。让他再也狠不下心来把他放在大街上不管不顾。他有几分无奈，插着腰回身道，“哎，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我不知道。”
“那你爹娘叫什么？”
“我不知道。”
“那你叫什么？”灰衣少年自问自答道，“还是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看，我就说。那你都记得什么？”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灰衣少年摸了摸他的额头，“也不发烧啊，看来真是个傻子，还是天生的。”
白衣少年道，“我不是傻子。”
“傻子从来不会承认自己傻。”灰衣少年道，“我和一个傻子较什么劲。得了，你先跟着我回去吧。看你家里挺有钱的，我就先留着你，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家里人找来了我还能敲一大笔银子。”
这么一想，灰衣少年将他带回去也变得有十分乐意与五分欣喜了。
两个人回到家，白衣少年看着破败的大门道，“这是你家吗？”
灰衣少年有几分局促，脸色红了红，故意趾高气扬道，“我家再不好，也比你连家都没有的好。”
白衣少年没有说话，神色暗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