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十二年，冬，雪一连下了几日，细小的枝丫不堪其重，折落于地，只消片刻便被新雪掩埋。
细雪裹挟着寒风，自墙面高处的小窗而入，为本就阴暗潮湿的牢房更添了几分寒意。
秦妤盯着那方小窗，靠坐在墙角，任由寒风吹打在身上。
单薄的囚服根本无法抵挡严寒，裸露在外的皮肤冻的青紫，手脚上更是已经生了冻疮。可秦妤像是感受不到冷一样，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天牢阴冷，陛下当心，别伤了身子。”
耳边传来狱卒小心翼翼地讨好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沉稳的脚步声。
“大胆！陛下亲临还不赶快行礼！”
秦妤没动，甚至连半点眼神都没分给他们，仍旧自顾自地看着窗外落雪，根本不在意来的究竟是不是皇帝。
“开门，朕要进去。”
“陛下，万万不可啊！万一要是伤了您…”狱卒惊恐地劝道。
“朕说，开门。”皇帝淡淡地瞥了狱卒一眼，只一眼便让狱卒止住了声音，软了腿，就连开锁的手都在颤抖。
“姑母只要交出虎符，朕便让人放姑母出去，姑母依旧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这声音相较秦妤记忆中的，少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沉稳。
秦妤这才意识到，小皇帝长大了，野心也大了。
秦妤嗤笑一声，终于将视线移到了他身上，来人一身明黄龙袍，明明是刚及冠的少年，在龙袍的衬托下显得尤为老成，就连容貌也锋利了许多。
“虎符，本宫不会给。成王败寇，落得今日下场，是本宫技不如人，本宫认了。”秦妤早就受了寒，又多日未曾说话，如今她声音沙哑难听的很。
可纵使落得这番田地，她却威严依旧，眼角处一颗朱红泪痣妖冶如火，就算蓬头垢面也依旧掩盖不住那倾城容貌。
“姑母又何必如此执着，朕是姑母一手教导出来的，朕感激姑母的恩情，可姑母也不要逼朕。”秦卓一脸温和，十分耐心地劝诫。
“这可是本宫听过最好听的笑话了，逼你？你如今手握天下权柄，本宫不过一介阶下囚，如何敢逼迫皇上呢？”秦妤挖苦的他的同时，亦是在自嘲。
自己这些年也是瞎了眼了，费尽心血却只教出来一个白眼狼，真是讽刺至极。
秦卓索性不再装了，脸上笑意尽散，言语间尽是威胁：“朕如今好言相劝姑母却执意不听，既如此，那姑母就别怪朕无情了。”
明知秦妤已经再无翻身的可能，可秦卓依旧忌惮她，只要一日得不到虎符，那他便一日不得安稳。明明是在守卫森严的皇宫，他依旧觉得颈间悬着一把利剑，唯有拿到虎符他才能彻底安心。
“呵……呵呵……”秦妤撑着墙面，缓缓站了起来，散乱的青丝遮挡住了大半脸颊：“你准备怎么样？杀了本宫，你倒是杀啊？怎么，不敢？”
秦妤就这么看着他，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讽刺意味十足。
见她神色癫狂，秦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仅仅是这样小的动作也被秦妤看在眼中。
“皇上怕本宫，本宫有今日不全都是拜皇上所赐？皇上有什么好怕的呢？” 秦妤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脸上笑意更甚：
秦卓神色阴霾，彻底被她激怒了：“朕有什么不敢的！倒是姑母你，可别后悔……”
“呵呵……后悔？本宫平生最后悔的就是没早点杀了你。”秦妤冷笑，一点一点的将他避至墙边。
一旁的狱卒，两股战战，大气都不敢喘，跟别说阻止秦妤。
“好、好、当真是好得很……”秦卓显然被气的不轻，“庆德长公主出言不逊，意图谋反，明日午时，斩首示众。”
秦妤轻笑一声，向后退了两步，移开了视线，根本不把他说的话放在眼里。
“朕倒是要看看，姑母人头落地的时候，是不是还能这么淡定。”秦卓不欲再与她纠缠，愤愤甩袖而去。
“呵……呵呵……”秦妤依靠着墙面，散乱的青丝遮挡住了大半脸颊，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没了笑意，紧紧地盯着秦卓的背影，“本宫就算是死，也不会放过你，本宫要你……要这天下……都给本宫陪葬……”
“哈……哈哈……”秦妤像是突然间魔怔了，痴痴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
狱卒听到声音本想训斥两句，可见到她癫狂的样子，被吓得跌倒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连下多日的雪终是停了，路面被积雪覆盖。
行刑的日子到了，秦妤被押上囚车，就算即将被问斩，她的脸上也不见丝毫慌乱。
“牝鸡司晨，摄政还满足不了她吗，竟然要谋反，奚朝江山要是落在她手里才真的完了……”
“好好当她的公主不好吗，一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非要贪权，何必呢……”
“要我说啊，这女人掌权就是不行，女人就该待在闺阁，相夫教子……”
秦妤的视线在周围的百姓身上一一扫过，唇角自嘲般地勾起，思绪游离，牝鸡司晨，这些年她为奚朝做了多少，到头来就只得到了这四个字，可笑，当真是可笑……
“所有人！加强警惕！有人劫囚！”
随着这声叫喊，人群瞬间慌乱了起来。而秦妤也回了神。
秦妤懒懒地抬眼扫去，平淡如水的眼眸此时终于添了几分波澜，那人身手不错，周围的士兵都不是他的对手，很快木制的囚车便被劈裂了。
这人秦妤有印象，是她的一个暗卫，至于叫什么名字，秦妤并不知道，她向来不太注意手下的人。
她看的清楚，那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自责以及些许悲痛，这种眼神不是暗卫看主子时该有的神情，反而是看心上人的眼神。
“殿下，得罪了。”
秦妤尚未回应，便觉身子一轻，她被抱了起来。
秦卓以为她身败名裂，自然不会有人来救她，因此防守也松懈了不少，倒是方便了他们逃跑。
不过当街劫囚，闹得动静属实是太大了些，很快便有禁卫军得了消息，追了上来。
秦妤双臂环着那人的脖颈，一双眼睛盯着他打量。这人眉眼刚毅，长得也十分俊郎，她回首看了眼身后的追兵，料定了对方不会违背自己的命令，淡淡吩咐道：“去公主府。”
果然，那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改了方向，向公主府而去。
自秦妤入狱，公主府便被封了起来，如今更是一个活人的都没有。如今秦妤回来也不过是为了一件东西。
“去本宫的寝殿。”
秦妤看着如今破败萧条，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的公主府，眸色逐渐深沉。
秦妤被放了下来，尚未等她站稳，他便单膝跪在了她面前：“属下来迟，让殿下受苦了，还请殿下责罚。”
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秦妤便只身向内室而去，她在床上摸索一阵，打开了一个暗格，拿出了放在里面的虎符。
见他垂着头跪着，秦妤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颌，唇角勾起，眉眼间带着几分妩媚，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秦妤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如今在她刻意的控制下听起来竟是格外的勾人心魄。
“属下沈江。” 沈江看着秦妤，明显地失了神。
秦妤轻轻一笑，松了钳制着他下颌的手：“你心悦本宫。”
秦妤说的笃定，沈江看她时眼中的爱意根本藏不住，秦妤想不发现都难。
“亵渎殿下，属下罪该万死。”沈江被秦妤说中了心事，垂着一双眼睛，根本不敢看她，生怕她会厌恶自己。
秦妤是权势滔天的长公主，他不过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暗卫，根本配不上秦妤。
就算秦妤如今沦为阶下囚，她在沈江心里依旧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对于秦妤，沈江向来只敢远瞻，不敢亵渎半分。
“本宫不但不怪罪你，还要重用你，你可愿意？” 秦妤勾起唇角，引诱道。
“属下愿意，听凭殿下吩咐。”沈江忍不住抬了眸，眼中毫不掩饰的惊喜被秦妤尽收眼底。
看着沈江不加掩饰的眼眸，秦妤一时间有些恍惚，她的驸马联合秦卓将她送进了天牢。墙倒众人推，自从她出事从前与她交好的官员，反叛的反叛，辞官的辞官，竟没一人敢为她说话。
秦妤没想到，到这最后关头，救她的竟然是一直被她忽视的一个小小暗卫，一个她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暗卫，她这一生，活的当真是糊涂。
将沈江扶了起来，秦妤双手搭在他肩上，凑到他耳畔，低声道：“如今本宫身边可用的唯你一人，本宫要你做一件事，你可能做到？”
温热的呼吸洒落在耳边，沈江的耳廓蓦地红了，就连身体都僵硬了几分。
秦妤轻笑一声，只见沈江的耳朵越发的红，红的都已经能滴血了。
迟迟等不到沈江的回答，秦妤用气声又问了他一遍：“告诉本宫，你能做到吗？”
沈江反应过来，连忙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再一次跪在了秦妤面前。
“属下谨遵殿下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沈江看着秦妤，神情坚定，漆黑如墨的眼眸，闪着光亮。
秦妤笑意更胜，拉着他的手，将虎符放到了他的掌心：“本宫要你拿着这虎符，调动奚朝五十万大军，踏平皇宫，斩杀皇帝，你做的到吗？”
“属下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好，很好……”秦妤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道：“趁着禁军没来，你现在就走吧。”
沈江拿着虎符，神情犹豫，“殿下……”
“这是命令。”秦妤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
身为暗卫，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无条件服从主子的命令，沈江顿了顿，不再犹豫，他的声音平稳，可眼中却满是悲痛：“属下领命。殿下保重。”
禁军来的很快，沈江刚走不久就追了过来。
秦妤跟本没打算躲，推开房门，冷眼扫过门外的禁军。
纵使秦妤如今不过一个阶下囚，可她周身的气势依旧让禁军不敢上前。
“圣上有旨，取庆德长公主首级者，升官进爵，赏银千两。”
皇帝的命令给了他们底气，随着这声音落下，一支箭羽射出，直直插进了秦妤的肩膀。
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衫，秦妤好似感觉不到疼一般，握住箭羽生生将那深入皮肉的箭矢拔了出来。箭尖上连带着皮肉，温热的血液四处飞溅，也染红了秦妤的手掌。
秦妤将那箭矢扔到一旁，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掌缓缓笑了起来。原本洁白如玉的手指，此刻布满了冻疮还沾染着血液，难看极了。
她将手指置于唇畔，轻轻抹了抹，原本苍白的唇色被鲜血覆盖，娇艳而妩媚。
秦妤拿了个火折子，轻轻向后一扔，点燃了身后的寝殿，房屋干燥，狂风四起，原本微弱的火苗，瞬间成了一片火海。
“本宫就算是死，也绝不会死在你们手里……”秦妤向后退了几步，只身迈入身后燃烧的火海。
“哈……哈哈……”秦妤仰头放肆地笑着，本就好看的面容此时更是妖媚极了。
禁军看着这一幕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却没一人敢上前。
疯子，真是个十足的疯子，此时此刻这是他们唯一的想法。
秦妤不畏惧死亡，她可以死，但同时她也会让秦卓给自己陪葬。没缘由的，明明不了解沈江，可秦妤却觉得他一定会按照自己说的，杀了秦卓。
身体被烈火焚烧，可秦妤并不觉得有多痛，只觉得身体越来越沉，最后陷入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