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正殿。
曾经金碧辉煌、象征着艾瑞亚王国无上权力的御座厅,此刻显得空旷而凄清。巨大的水晶吊灯在之前的战斗中被震碎了一半,残存的几根蜡烛在风中摇曳,将那张象征着王权的黄金狮子王座,投射出一道扭曲而孤独的影子。
瑟伦三世坐在王座上。
他没有戴王冠。那顶镶满了宝石、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冠冕,此刻正如同一块废铁般,被随意地丢在脚边的地毯上。
这位老国王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礼服,双手死死地抓着王座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双曾经总是带着几分优柔寡断、几分圆滑世故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血丝,盛满了如同死灰般的绝望。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坐在这里。
准确地说,是沃拉克控制着他的身体坐在这里。
他记得一切。
他记得那张“神”的嘴脸是如何借用他的声带,向着底下的臣民发出那一道道荒谬绝伦的“神谕”;他记得那只手是如何在“净化名单”上画勾,将那些忠心耿耿的老臣送去处决;他甚至记得,当沃拉克嘲笑凯兰等人的时候,他在那一具被囚禁的躯壳里,发出的那一声声无声的、屈辱的嘶吼。
“陛下……”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中响起。
瑟伦三世浑身一震,像是从噩梦中惊醒般猛地抬起头。
大殿门口,宰相奥德里奇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
这位曾经总是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王国大老”,此刻看起来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他的背佝偻着,华贵的丝绸长袍上沾满了灰尘和油污,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算计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了深深的疲惫和哀伤。
“奥德里奇……”
瑟伦三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外面……怎么样了?”
奥德里奇停下脚步,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行那套繁琐的宫廷礼节。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透过破碎的窗户,望向远处那座还在哭泣的城市。
“醒了。”
宰相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
“都醒了。哭声震天。阿里斯医生正在组织幸存的医生救治伤员,但是精神崩溃的人太多了……街上到处都是想要自杀的人。”
瑟伦三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伤亡呢?”
“无法统计。”奥德里奇摇了摇头,“下城区的‘生物电池’工厂里,发现了数万具干尸……都是这几个月里被‘消耗’掉的平民。还有皇家卫队……”
说到这里,奥德里奇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除了最后跟随瓦莱里乌斯将军守卫谐振塔的那批人……剩下的,大部分都在清醒后,因为无法接受自己屠杀平民的事实,选择了自裁。”
“瓦莱里乌斯……”
听到这个名字,瑟伦三世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睁开眼,急切地看着奥德里奇。
“那个老顽固呢?他怎么样了?朕……朕记得沃拉克派他去守塔了……”
奥德里奇沉默了。
他低下头,避开了国王的视线。过了许久,他才从怀里掏出一块焦黑变形的金属片。
那是一枚勋章。
一枚被炸得几乎辨认不出形状的、皇家狮心勋章。
“将军他……为了炸开谐振塔的大门,为了给伊琳娜大师争取送入解药的机会……”
“他引爆了魔力管道。”
“连尸骨……都没能留下来。”
哐当。
瑟伦三世整个人瘫软在王座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脊梁骨。
“死了……”
老国王喃喃自语,两行浊泪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脸颊流了下来。
“那个老东西……那个总是跟朕顶嘴、说朕不懂军事的老东西……死了?”
“朕还活着……这群把国家搞得一团糟的政客还活着……他那个最该活着的英雄,却死了?”
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老国王压抑的啜泣声在回荡。
这哭声里,没有了王者的威严,只剩下一个老人的无助和悔恨。
良久。
瑟伦三世慢慢地坐直了身体。他抬起袖子,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逐渐亮起了一抹前所未有的、决绝的光芒。
“奥德里奇。”
“老臣在。”
“拟旨。”
奥德里奇愣了一下。他看着王座上那个仿佛变了一个人的国王,下意识地想要去找纸笔,却发现周围一片狼藉,根本没有书写的东西。
“不用找了。”
瑟伦三世摆了摆手,声音变得异常平静,透着一股心如死灰后的彻悟。
“你记着就行。这是朕……最后的三道旨意。”
“第一。”
瑟伦三世的目光扫过大殿的废墟,仿佛看到了那个在爆炸中化为灰烬的老将军。
“追封瓦莱里乌斯为‘护国亲王’,以国葬之礼……不,立衣冠冢于王宫广场正中央。朕要让他,永远看着这片他用命换回来的江山。”
“同时,昭告天下。凯兰·光铸、伊琳娜·霜语、利安德·圣言、艾拉、塞拉斯……还有所有在这次灾难中挺身而出的义士,皆为‘艾瑞亚的救世主’。他们的名字,要刻在每一座城市的城门上,受万世供奉。”
奥德里奇红着眼眶,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
瑟伦三世深吸一口气。
“打开国库。朕说的是全部。把金库里最后一枚金币都搬出来。”
“不要用来修王宫。这座破宫殿,烧了也就烧了。”
“把钱全部发下去。给那些死难者的家属,给那些失去生计的平民,给阿里斯医生去买药,给艾拉去重建骸骨平原。”
“告诉他们,这是王室的赎罪金。不够的话……就把朕私库里的那些古董字画,也都卖了。”
奥德里奇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国王。
“陛下……全部?那王室的开支……”
“王室?”
瑟伦三世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苦涩。
“奥德里奇,你还没明白吗?”
“一个连自己的人民都保护不了,甚至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做成‘电池’的王室……还有什么资格谈开支?”
“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坐在这个位子上?”
奥德里奇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陛下,您……”
“第三。”
瑟伦三世没有理会宰相的惊慌,他缓缓站起身,走下台阶,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那顶王冠。
他用那双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王冠上冰冷的宝石。
“朕,瑟伦三世,在此宣告。”
“因朕之昏庸、软弱、无能,致使奸佞窃国,妖魔横行,生灵涂炭。”
“朕之罪,罄竹难书。虽万死,不足以谢天下。”
“即日起,朕……退位。”
轰!
这句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奥德里奇听来,却比刚才的任何一道惊雷都要响亮。
“陛下!万万不可啊!”
奥德里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现在国家初定,人心惶惶!正是需要您来主持大局的时候啊!沃拉克的灾难是非战之罪,您也是受害者……”
“受害者?”
瑟伦三世猛地转过身,将手中的王冠狠狠地摔在地上。
当啷!
黄金王冠在地上滚了几圈,上面的一颗红宝石崩落下来,像是一滴鲜红的血泪。
“别再给朕找借口了!奥德里奇!”
老国王咆哮着,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是朕的优柔寡断,让法比安的实验失控!是朕的玩弄权术,让神殿和军队离心离德!是朕的贪生怕死,让沃拉克有了可乘之机!”
“什么受害者……”
瑟伦三世指着自己的胸口,声音颤抖。
“当那个怪物借用朕的手,在处决名单上签字的时候……朕的意识是清醒的啊!”
“朕看着那些名字……看着那些曾经为朕效忠的臣子……朕想喊,想叫,可是朕怕死!朕害怕只要稍微反抗一下,那个怪物就会捏碎朕的灵魂!”
“瓦莱里乌斯敢为了平民引爆自己,凯兰敢为了信念跳下深渊……”
“而朕呢?朕只是坐在那张椅子上,像一条被抽了骨头的狗一样发抖!”
瑟伦三世颓然地跌坐在台阶上,掩面痛哭。
“这样的王……怎么配再去面对那些失去亲人的子民?”
“这样的王……如果不付出代价,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奥德里奇跪在地上,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国王说得对。
这场灾难太大了。大到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沃拉克死了,马尔萨斯死了,法比安死了。
但这还不够。
民众的怒火,幸存者的创伤,需要一个宣泄口。如果不给这段黑暗的历史画上一个足够沉重的句号,这个国家就永远无法翻过这一页。
王者的代价,不仅仅是享受荣耀,更是在灾难来临时,背负起所有的罪孽。
哪怕那罪孽,并非完全出于本心。
“……那,王储呢?”
过了许久,奥德里奇才沙哑着嗓子问道,“太子在内战中已经……谁来接这个烂摊子?”
瑟伦三世抬起头,目光望向窗外。
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将他脸上的泪痕照得清晰可见。
“亚历克。”
他说出了一个名字。
“那个旁系的侄子。那个以前总是被朕嫌弃太‘平民化’、太喜欢在民间瞎混的年轻人。”
“朕记得,内战的时候,只有他带着几百个私兵,拼死守住了城西的粮仓,没让一粒粮食落入叛军手里。”
“把王位传给他吧。”
瑟伦三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国家不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了。也不需要一个玩弄权术的政客。”
“它需要一个……真正懂得民间疾苦,懂得粮食比面子重要的人。”
奥德里奇沉默了良久,最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老臣……领旨。”
瑟伦三世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去吧。把凯兰他们请进来。朕想在走之前……最后再看一眼真正的英雄。”
奥德里奇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抱起地上的王冠,像抱起一个时代的尸体。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坐在台阶上的老人。
没有了王冠,没有了长袍,那个老人看起来是那么的瘦小,那么的孤独。
但不知为何。
在这个瞬间,奥德里奇觉得,这是瑟伦三世这一生中,最像“国王”的时刻。
“遵命……我的陛下。”
宰相转身,走出了大殿。
大门缓缓合上。
阳光被隔绝在外。
瑟伦三世独自坐在昏暗的大殿里。他看着自己那双苍老的手,嘴角慢慢勾起了一抹释然的微笑。
虽然失去了王位。
虽然失去了一切。
但至少今晚。
他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