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当第一缕真正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艾瑞亚王都的金顶之上时,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神迹般“苏醒”的城市,并没有爆发预想中的欢呼。
相反。
死一般的寂静。
那种寂静比深夜的坟场还要压抑,比深海的沟壑还要冰冷。风吹过空荡荡的街道,卷起地上的废纸和干涸的血痂,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无数个幽灵在低语。
没有了沃拉克的精神控制,没有了那个虚假美好的“乌托邦”滤镜,现实世界以一种最残酷、最狰狞的面目,赤裸裸地展现在几十万人的面前。
“当啷。”
一把切肉刀掉在了地上。
那是城南的一家肉铺。
屠夫胖大叔呆呆地站在砧板前。他的围裙上全是血,手里还沾着碎肉末。在他的脚边,并没有什么猪肉羊肉,只有一条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属于邻居家那条大黄狗的腿。
在他的记忆里——在那个该死的“梦”里——他是在为“神”准备一场盛大的庆典,他在切着最上等的火腿,周围是欢声笑语的邻居,大家都在夸他的手艺。
但现在,梦醒了。
他低下头,看着那条大黄狗的尸体,那是邻居小女儿最喜欢的玩伴,以前每天都会摇着尾巴来他店里讨骨头吃。
“我……我都干了什么……”
屠夫颤抖着跪了下去,双手抱住头,喉咙里发出一种像是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不仅仅是他。
整座城市,此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露天的忏悔室。
在学校里。
年轻的教师看着讲台下空荡荡的座位。在“梦”里,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都被送去了“高等学府”深造,他为此感到无比骄傲,甚至亲自在推荐信上签了字。
但现在他想起来了。
根本没有什么高等学府。
那是沃拉克的“生物质回收中心”。那些孩子……是他亲手送上那辆黑色马车的。
“呕——”
教师趴在讲台上,吐得昏天黑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想把那个签字的手给剁下来。
在贵族区。
那位曾以优雅着称的侯爵夫人,正疯了一样在空荡荡的大宅里奔跑,喊着贴身侍女的名字。
“安娜!安娜你在哪?!”
没人回应。
只有风吹动窗帘的声音。
侯爵夫人瘫坐在地上,记忆像刀片一样割开她的脑海。她想起来了,三天前,因为安娜打碎了一个花瓶,她在“梦”里判定这是“低效且不可原谅的错误”,然后面带微笑地,让卫兵把那个从小陪她长大的女孩拖去了“净化室”。
她当时还在笑。
她当时竟然在笑!
“啊啊啊啊啊——!!!”
侯爵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抓起地上的瓷片,狠狠地划向自己那张保养得宜的脸。
痛。
太痛了。
这种痛不是肉体上的,而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剧痛。
沃拉克最恶毒的地方不在于它控制了人类,而在于它让人类在清醒的状态下,保留了所有作为“傀儡”时的记忆。
它让人们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变成怪物的。
它让人们意识到,那些所谓的“完美秩序”,是用怎样的人伦惨剧堆砌起来的。
这是一种巨大的、集体性的心理创伤。
“让我死吧……求求你,让我死吧……”
泥瓦巷的街头,一个年轻的卫兵拔出了腰间的短剑,对准了自己的脖子。他的脚边躺着一具老人的尸体——那是他的父亲,因为“拒绝服药”而被他亲手处决的“不稳定因素”。
卫兵的手在抖,但眼神却是一片死灰。
在这个清醒的早晨,对于许多人来说,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住手!!!”
一声怒吼,伴随着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冲了过来。
医生阿里斯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狠狠地撞开了那个卫兵。短剑飞了出去,划破了阿里斯的手臂,鲜血直流。
“放开我!让我死!我杀了我爸爸!我是畜生!”卫兵疯狂地挣扎着,哭得像个崩溃的孩子。
“啪!”
阿里斯反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卫兵的脸上。
“想死?死多容易啊!”
阿里斯喘着粗气,他的白大褂早就在昨晚的混乱中变成了灰黑色,脸上全是泥土和血污,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吓人。
“你死了,谁来埋葬你父亲?!谁来替他向这个世界道歉?!”
卫兵愣住了,捂着脸,瘫软在地,嚎啕大哭。
阿里斯没有去扶他。
他转过身,看着这条死寂的、充满了绝望气息的街道。
到处都是跪在地上忏悔的人,到处都是试图自我了断的人。这座城市虽然赶走了沃拉克,但它的灵魂已经碎了一地。
如果不做点什么,这场“苏醒”,将会变成另一场大规模的自杀潮。
“都给我听着!”
阿里斯深吸一口气,也不管还在流血的手臂,大步走到街道中央的一块废墟高处。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你们觉得脏!觉得恶心!觉得自己不配活着!”
他的声音沙哑,破锣一般,却在这死寂的早晨传得很远。
“我也一样!”
阿里斯扯开自己的衣领,指着自己的胸口。
“在那个‘梦’里,我给三百个病人注射了‘快乐药剂’,亲手把他们的脑子变成了浆糊!我是个医生,我救人,我也杀人!”
人群中,一些原本目光呆滞的人,慢慢抬起了头,看着这个疯子一样的医生。
“但是!”
阿里斯话锋一转,眼中泛起泪光。
“那是我们的错吗?”
“那是那个怪物的错!是那个该死的‘神’,利用了我们要强的弱点,利用了我们想要变得更好的欲望!”
“它强奸了我们的意志!现在它死了,还要我们为它的罪行买单吗?!”
“不!”
阿里斯走下废墟,来到那个还在哭泣的卫兵面前,蹲下身,捡起那把短剑。
“死,是懦夫的逃避。”
“活下来,背着这份罪,去重建,去赎罪,去把那个怪物毁掉的一切一点一点修回来……”
阿里斯把短剑插回卫兵的刀鞘,然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才是人干的事。”
卫兵抬起头,满脸泪水地看着阿里斯。
“我……我还能……做人吗?”
“能。”
阿里斯重重地点头。
“只要你还会痛,你就是个人。”
……
就在这时。
王宫广场的中央,那个通往地下的巨大坑洞处,传来了一阵骚动。
原本围在洞口的皇家卫队和市民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并且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阳光下。
五个人影,互相搀扶着,慢慢地从地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凯兰·光铸。
他的那身金甲已经彻底报废了,只剩下半块胸甲挂在身上。金色的长发被血水和泥浆黏在一起,脸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但他走得很稳。
他的左手扶着虚弱的伊琳娜,右手被利安德架着。
身后,塞拉斯背着已经昏睡过去的艾拉,一瘸一拐地跟着。
他们看起来狼狈极了,就像是一群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乞丐。
但是,当他们走出来的那一刻。
原本死寂的广场,突然有了声音。
不是欢呼。
而是一声压抑已久的抽泣。
“是他们……”
有人认出了这几张脸。
在那个恐怖的“梦”里,沃拉克曾无数次向市民们展示这几个人的通缉令,称他们为“混乱的源头”、“完美世界的破坏者”。
在梦里,市民们曾憎恨他们,诅咒他们,甚至想要亲手撕碎他们。
但现在,梦醒了。
人们终于看清了,到底是谁,在所有人都跪下的时候,还站着。
是谁,在所有人都放弃的时候,替他们挡住了那片塌下来的天。
“扑通。”
人群中,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没有谁下令,也没有谁带头。
就像是一阵风吹过麦田。
广场上,街道旁,成千上万刚刚苏醒、满身罪孽与创伤的市民们,对着这五个伤痕累累的英雄,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们低着头,不敢直视英雄的眼睛。
那是羞愧。
也是最深沉的敬意。
凯兰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眼前这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人群,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推开了利安德的搀扶,努力站直了身体。
他不想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也不想做什么救世主。
他缓缓举起那只满是血污的右手,握成拳头,轻轻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那是圣骑士最古老的礼节,意为“我与你同在”。
“都起来吧。”
凯兰的声音很轻,却通过广场的回音,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噩梦已经结束了。”
“太阳……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
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呜——”
一声痛哭爆发出来。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哭声连成了一片,化作了海啸。
整座城市都在哭。
男人们在哭,女人们在哭,老人在哭,孩子在哭。
他们哭自己的愚蠢,哭逝去的亲人,哭这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哭这满目疮痍的未来。
这是这座城市有史以来最悲伤的一天。
但也是最有希望的一天。
因为眼泪,是洗刷灵魂最好的雨水。
阿里斯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看着那几个站在光里的身影,他那张紧绷了数月的脸,终于松弛了下来。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压扁了的烟卷,颤抖着点上。
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
“真他妈的……”
阿里斯抹了一把脸,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真好啊。”
“会哭……就说明还有救。”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大步走向那群还在茫然无措的伤员。
“都别哭了!没死的都给我过来!”
“医生还没下班呢!”
“那个谁,把那边的绷带递给我!生活还得继续,都给我动起来!”
在医生的怒吼声中,在震天的哭声中。
艾瑞亚王都。
这座差点成为神国的死寂之城。
终于,重新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