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凡办公室的百叶窗将午后的阳光切割成一道道锋利的白刃，横亘在空气里，尘埃在光刃中无声翻滚。
他已经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很久了，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一遍遍地、无意识地描摹着一个复杂的星型图案。那是李卫东构建的，以江州发展投资集团为恒星，无数项目与离岸公司为行星的资本帝国缩影。
愤怒早已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欣赏的冰冷。
这是一种艺术。
一种将贪婪、法律、金融工具与人性弱点完美融合的犯罪艺术。李卫东不是一个粗鄙的劫匪，他是一个建筑师，用最合规的砖石，搭建起了一座通往自己财富自由的巴别塔。而这座塔的地基，是属于全体江州人民的国有资产。
丁凡在脑海中，将系统回溯到的那些证据碎片重新拼接、审视，然后又一次次地推翻。
他将那段李卫东在香港律所的视频拿出来。如果曝光，李卫东的公关团队会立刻发布声明：李总作为富有远见的企业家，前瞻性地进行全球化布局，咨询国际顶尖法律意见，恰恰是其负责任的表现。
他将那份被严重低估的土地资产评估报告拿出来。报告上有省内知名评估公司的红章，有首席评估师的亲笔签名。即便所有人都觉得那块地不止那个价，但在法律上，这份报告就是唯一的凭证。想推翻它？可以，去跟一整个评估师行业和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宣战。
他将那场江发集团的董事会录像拿出来。画面里，李卫东慷慨激昂，董事们被“改革创新”的宏大叙事说得热血沸腾，最终全票通过。这能证明什么？只能证明李卫东是一位极具说服力的领导者。那些投了赞成票的老董事，甚至会成为他最坚实的“人证”，证明这个决策的“集体性”和“正确性”。
丁凡第一次感觉到，系统给予他的这柄“上帝之锤”，似乎砸在了一团由法律条文和金融模型织成的棉花上。每一锤下去，都力道十足，却又被那柔软而坚韧的结构层层卸力，最终消弭于无形。
他起身，走到文件柜前，从中抽出一份厚厚的文件夹。封面上贴着标签——《江州发展投资集团有限公司2018-2022年度审计报告》。这是前几年，省审计厅对全市重点国企进行例行审计时留下的归档。
他翻开报告，一页页看下去。
报告的措辞极尽赞美之词。“资产结构优化”、“盈利能力持续增强”、“风险控制得力”、“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率远超平均水平”……每一项数据都无懈可击，每一张报表都堪称完美。报告的结论部分，审计组对以李卫东为首的管理团队给予了高度评价，称其为“国有企业改革创新的典范”。
丁凡看着那“典范”二字，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弧度。
审计部门，就像是医院的常规体检。他们能查出你血脂高不高，肝功能正不正常。但李卫东得的不是高血脂，他是在自己的身体里，用合法的细胞，悄悄克隆出了另一个自己，然后让那个克隆体，在不触发任何免疫系统警报的前提下，一点点吸食本体的养分。
常规体检，是发现不了这种“癌”的。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陈阳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
“书记，您一个下午没出办公室了，喝口水歇歇吧。”陈阳将茶杯轻轻放在丁凡桌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份审计报告，又看了看丁凡紧锁的眉头，心中了然。
他以为丁凡还在为“廉政风险防控体系”的推行而烦恼。毕竟，联合工作组进驻建设局后，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私底下的暗流汹涌，他这个办公室主任感受得最清楚。今天这个部门的领导打电话来“汇报思想”，明天那个单位的负责人又借着送文件的机会“表达决心”，言辞恳切，但眼底的抵触和恐惧，藏都藏不住。
“书记，建设局那边，老张倒是挺配合。”陈阳试探着说，“就是下面的人，情绪有点大。我听说，为了一份十几年前的项目档案，档案室的几个人跟工作组的人差点吵起来，说那是商业机密，不能外泄。”
丁凡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眼前的景象却依然是李卫东那张自信从容的脸。
他忽然觉得有些滑稽。
马东国他们，正在建设局这片早已被洪水冲刷过无数遍的河滩上，费力地筛着沙子，想从中找出几颗被遗漏的金粒。而真正的巨鳄，早已在所有人视线之外的深海中，吞下了一整艘满载黄金的货船。
“让他们吵。”丁凡放下茶杯，声音听不出情绪，“我们搞这个体系，就是要让他们把过去那些藏着掖着的‘规矩’都摆到台面上来吵。吵得越凶，问题暴露得越彻底。你告诉马东国，不要怕得罪人，纪委要是怕得罪人，那还要纪委干什么？”
“是。”陈阳点头，但他总觉得今天的书记有些不一样，那种感觉，就像一个顶尖的棋手，明明在和一个对手下棋，目光却已经越过棋盘，望向了更远处的另一个战场。
“对了，”丁凡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帮我查一下，国内最顶尖的，专门打金融官司的律师事务所，有哪几家？特别是那种，处理过复杂的跨国并购、股权纠纷，尤其擅长做尽职调查和资产穿透的。”
陈阳愣住了。
话题的跳跃度太大，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市委书记，怎么会突然关心起这种离官场十万八千里的事情？金融官司？资产穿透？这些词汇对他来说，就像外星语一样陌生。
“书记，您是说……”
“去找。”丁凡没有解释，语气不容置疑。
“好的，我马上去办。”陈阳不敢多问，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安静。
丁凡知道，他需要一把刀。但这把刀，不能是马东国那种大开大合的环首刀，那是用来对付拦路抢劫的毛贼的。他需要的，是一柄最精巧的、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刀的主人，必须对人体的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都了如指掌，他能在不惊动病人的情况下，精准地找到隐藏在脏器深处的肿瘤，然后完整地将其剥离出来。
这样的“外科医生”，体制内找不到。他们呼吸的是资本的空气，衡量价值的单位是“亿”，他们的战场，在香港中环的摩天大楼里，在开曼群岛的信托文件上，在瑞士银行的加密账户中。
他们本身，就是李卫东那套玩法的设计者之一。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丁凡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了眼睛。他的意识再次沉入系统。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对某个人进行回溯。这一次，他的指令清晰而具体。
“以‘金融犯罪’、‘股权代持’、‘离岸公司’、‘资产穿透’、‘国有资产流失’为关键词，扫描过去十年，全国范围内所有公开的法律判例、财经报道、学术论文及网络讨论。”
“在扫描结果中，筛选出所有作为原告方代理律师，并取得胜诉的案例。”
“对胜诉案例中的代理律师，进行二次筛选。筛选条件：一、执业生涯中无任何违规处罚记录；二、未曾替有重大劣迹的富豪或企业进行过辩护；三、在公开言论中，对法律公平与社会正义，表现出正面态度。”
“将最终筛选出的名单，按胜诉案件的复杂程度与涉案金额，进行排序。”
一连串复杂的指令，在丁凡的脑海中瞬间构建完成。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信息查询，而是一次基于海量数据和多重条件的深度挖掘与背景审查。
系统界面上，代表正义值的数字，开始以一个缓慢但坚定的速度减少。冰冷的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规模被调动起来，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撒向了现实世界的信息海洋。
丁凡在等待。
他在等待系统为他找到那把，唯一能解剖李卫东这具“完美之躯”的手术刀。
他知道，当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就意味着他将要开启一个全新的战场。一个他从未涉足过，充满了未知与凶险，却也同样能带来无上成就感的战场。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城市的地平线，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一片壮丽的火红。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