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山的哭腔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穿了杨涛因酒精和思虑而略显混沌的脑海。听筒从手中滑落,又被他猛地抓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你说清楚!塌方?埋了人?情况怎么样?!”杨涛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是……是挖地基的东侧边坡……突然塌了……当时下面有五个工人在清理土方……现在……现在挖出来三个,都受了伤,送县医院了……还有两个……还没找到……杨哥,你快回来吧!工地全乱了!镇里、县里的人都来了……”王大山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压力几乎将他击垮。
还有两个没找到……生死未卜!
杨涛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窒息般的痛楚和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新厂建设是他全部的心血,是“黔山源”未来的希望,更是几十户出让土地的乡亲和上百号工地工人的生计所系!如今,竟出了如此严重的安全事故!人命关天!
酒意早已被这惊雷般的消息驱散得无影无踪。他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猎户的本能在危急时刻被完全激发。
“大山,听着!”杨涛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第一,不惜一切代价救人!调集所有能调动的机械和人手,科学施救,防止二次坍塌,但一定要快!第二,全力救治伤员,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钱不是问题!第三,立刻封锁现场,保护痕迹,配合政府调查!第四,安抚好其他工人和受伤者家属,态度要诚恳,该承担的责任我们绝不推卸!我马上往回赶!”
“杨哥……钱……钱……”王大山的声音带着绝望,“工地的钱都快用完了,伤员抢救要钱,工人家属安抚也要钱……”
“钱我来想办法!你先按我说的做!稳住!等我回来!”杨涛几乎是吼出来的,然后重重挂了电话。
他站在招待所简陋的前台旁,胸膛剧烈起伏,眼前似乎浮现出老家那片刚刚奠基、充满希望的工地,此刻却可能被鲜血和混乱笼罩。两条人命,还有数名伤者……这不仅仅是经济损失,更是良心的枷锁和可能毁灭性的声誉打击!
特区璀璨的霓虹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刺眼和虚幻。什么华贸公司,什么出口机遇,在老家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都变得轻如鸿毛。
必须立刻回去!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回房间,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将那瓶几乎没动的人头马xo和几包没拆的特区香烟塞进包里(或许能用上),最重要的现金和样品贴身藏好。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下楼退房时,前台姑娘诧异地看着这个傍晚才入住、此刻却脸色铁青、行色匆匆的客人。
杨涛没有解释,扔下房钱,抓起行李就冲出了招待所。深夜的深圳街头依旧喧嚣,但他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立刻!马上!
他拦住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在特区,这已是常见交通工具),用带着黔东南口音的急促普通话对司机喊道:“去长途汽车站!最快速度!我加钱!”
司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多问,一脚油门,破旧的出租车在尚未完全修好的道路上颠簸疾驰。
车上,杨涛的大脑疯狂运转。钱!现在最缺的是钱!伤员抢救、家属安抚、事故处理、可能的赔偿和罚款……哪一样都需要大笔现金!老厂的流动资金早已枯竭,新厂贷款也已见底,信用社那边恐怕短期内很难再贷出款来……
他猛地想起酒桌上的李主任,特区发展银行的信贷部主任!虽然对方可能不怀好意,但此刻,这是离他最近、可能最快弄到钱的地方!哪怕利息高,哪怕条件苛刻,也必须一试!
“师傅,不去汽车站了!去特区发展银行宿舍区!你知道地方吗?”杨涛急道。
司机嘟囔了一句,再次调转方向。
凭着记忆和描述,出租车在一片还算整齐的住宅区外停下。杨涛跳下车,也顾不得夜深,按照酒桌上听到的大致信息,找到其中一栋楼,敲响了李主任家的门。
敲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谁啊?大半夜的!”
“李主任,是我,贵州的杨涛!有急事找您!”杨涛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
门开了一条缝,穿着睡衣的李主任睡眼惺忪,看到是杨涛,眉头皱了起来:“杨厂长?这么晚……”
“李主任,实在抱歉打扰!”杨涛语速飞快,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焦虑和诚恳,“我老家厂里出了急事,需要一大笔钱救命!您下午说贷款可以谈,我现在就需要!利息好说,条件您提,只要能尽快拿到钱!”
李主任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杨涛会半夜上门,而且是如此直白地要钱。他眼中的睡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的精明和审视。他没有立刻让杨涛进门,而是倚在门框上,慢条斯理地问:“哦?出了什么事,这么急?要多少?”
杨涛知道瞒不住,也没想瞒,将工地塌方、人员被困伤亡的情况简要说了一下,但隐瞒了具体人数和严重程度,只说“急需资金处理事故和救治伤员”。
“这样啊……”李主任摸了摸下巴,“救人如救火,按理是该帮。不过,杨厂长,银行有银行的规矩,尤其是这么大晚上的……而且,你们厂子的抵押物都在贵州,跨省操作,很麻烦啊。”
这就是要谈条件了。杨涛心急如焚,却不得不按捺住:“李主任,规矩我懂。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用我们‘黔山源’的省优商标权,以及我在特区可能达成的任何合作协议的未来收益作为质押!只要您能帮我紧急协调一笔款子,渡过这个难关,条件都好商量!我可以马上写质押协议!”
李主任眼中精光一闪。省优商标权?未来合作收益?这听起来有点虚,但“黔山源”的省优招牌是实的,而且这个杨涛看起来确实被逼到了绝路……
他沉吟了几秒钟,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唉,杨厂长,看你也是实在人,遇到这种天灾人祸……这样吧,我私人先借你两万块应急!利息嘛,就按特区民间拆借的规矩,月息三分。等你处理完事情,我们再补正式手续,用你们厂的资产或者你在特区的业务权益来抵,怎么样?”
月息三分!高利贷!但杨涛此刻已经别无选择。两万块虽然远远不够,但至少能解燃眉之急,稳住伤员和家属。
“好!谢谢李主任!我写借条!”杨涛毫不犹豫。
就在李主任转身去拿纸笔时,杨涛迅速从贴身口袋里数出两千块钱(这是他预留的应急现金),塞进一个空的香烟盒。
李主任拿着纸笔回来,杨涛飞快地写下借条,签上名字,按了手印。李主任接过借条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转身从屋里拿出两捆用报纸包着的百元大钞。
“数数。”李主任将钱递过来。
杨涛快速点了一遍,没错,两万。他将那个装着两千块的香烟盒不经意地放在门边的鞋柜上:“李主任,一点心意,给家里孩子买点糖吃。大恩不言谢,等我处理完事情,再来重谢!”
李主任瞥了一眼那香烟盒,厚度让他心中有数,脸上露出笑容:“杨厂长太客气了!快去吧,救人要紧!”
揣着沉甸甸、带着高利贷印记的两万块钱,杨涛再次冲进夜色。他不敢再耽搁,让出租车全速驶向长途汽车站。
幸运的是,还有最后一班开往广州的夜班车。杨涛买票上车,坐在颠簸摇晃的车厢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特区灯火,心中却是一片沉重和冰冷。
特区之行,戛然而止。带着的,不是合作协议,而是高利贷和老家未知的噩耗。
猎户远行觅食,巢穴却遭雷击。此刻,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那座风雨飘摇的“巢穴”。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黔东南县城,塌方现场灯火通明,救援还在紧张进行。王大山满脸烟尘和泪水,徒劳地用手扒着泥土。县里领导面色严峻,工人家属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孙老四站在远处围观的人群中,嘴角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冷的笑意。
风暴,已然降临。杨涛的归途,注定漫长而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