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楼A座五楼是老年科,相当于一个临终关怀病房,大多病人都处于弥留和半昏迷状态。
病区安静,没有紧张没有焦躁,只有一种淡淡的惆怅和释然;人生走到最后,大抵就是这种感觉。
赫枫和皮克走出电梯,按着监控里谢全的行走路线走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
“你发现没有,这一层的病人家属都戴着口罩。”皮克拉开口罩,深深地喘了口气。
赫枫点点头,“这是医院的要求,这一层都是老年病人,且大多切开了气管。”
大夫匆匆迎过来,“她醒了,抓紧时间,她随时都会昏睡过去。”她停一下,“病人受不得刺激。”
老人脑后垫了两个枕头,半躺在床上,眼睛半阖,神色迷离,但看得出是清醒的。
看见他们进来,她的视线倏地扫过来,在皮克身上停顿一秒,又慢慢挪开,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谢相宜是整体器官衰竭,时日不多,每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
赫枫知道不能浪费时间,说不定下一秒她又会闭上眼睛;他很想对这个即将离开人世的老人说几句宽慰的话,可他还是直接拉过凳子坐下,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后,就进入主题,“你认识这个人吗?”
谢相宜的视线挪到赫枫举到她眼前的照片上,照片上的男人穿着黑呢大衣,面色温和,虽然鬓角已经斑白,但人却很是意气风发。
她平静地挪回视线,沙哑着声音说,“我有印象,他好像是肖市长。”
“那这个人呢?”赫枫又拿出一张照片,照片里的肖元雄戴上了假发和口罩。
谢相宜摇摇头,并不说话。
“他像不像你儿子谢全?”
谢相宜眼神变得迷离,突然睁大眼睛,抓住赫枫的胳膊,“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你说的他是指谁?”赫枫并没收起照片,“肖元雄还是谢全?”
谢相宜松开手,仿佛用尽了全力,瘫软在床上,大口喘气。
“昨天他来见过你。”
她的眼神像突然间被扔进一颗巨石,变得浑浊不堪。
赫枫不敢再报侥幸,狠下心,“你认识肖元雄,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她眼神渐渐变得清亮,赫枫松口气,“对不起,我说得有点鲁莽。”
“你这话的确不妥,”谢相宜回答,“他是领导,好干部,当时因为房子产权问题,我曾去找过他,他人很好,答应过问,就真的过问,没有他,我们的房子也拿不到。”
赫枫攥攥拳,那句话就在嘴边,说出来,或许能当即要了这位老人的命,“肖元雄死了,昨晚从楼顶坠落,当场死亡。”他语气很快,用手往上指了指。
他很感觉到病房内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又突然松开。
谢相宜除了呼吸有点重,其它一切如常,她甚至微微露出点遗憾,“你在一个将死之人面前提到死,似乎有点残忍。虽然我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但领导也是人,是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黄泉路上无老少,更无高低贵贱。”
赫枫叹了口气,“你觉得谢全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好孩子,我对不起他,跟着我这样一个母亲,委屈他了。”她越说越吃力,眸光像落日的夕阳,一点点往回收。
赫枫俯下身,对着她的耳朵,“你有什么话要说?”
“姑娘,姑娘……”谢相宜的眼睛半睁半阖,一缕幽光正慢慢熄灭。
等在门外的大夫突然推开门,用听诊器听了听,“她昏睡过去了。”
两人退出病房,皮克小声问,“她最后说了什么?”
他把执法记录仪退了几分钟,两人贴近耳朵,一阵沉闷的沙沙声后,寂静的空气下是含糊的‘姑娘,姑娘’两个字。
两人对视一眼,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
“什么意思?”皮克问。
“小谢!”隔壁房间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看着皮克,眨了眨眼,“你不是小谢。”
赫枫知道这个男人昨晚曾和谢全说过话,他把男人拉进消防门后。
皮克拉下口罩,“你怎么看出我不是谢全?”
男人紧张地笑了笑,“不是就不是,身材,走路的步伐,还有眼睛,一看眼睛就知道,再说还有声音,小谢的声音有口音,我听说他们家原来不是海都的,才搬来没多久;上午你们还拿了个老头来问我,简直笑话嘛,老头的眼睛和他的眼睛能是一样的吗,你们可不能冤枉好人。”
“你父亲住院多久了?”赫枫换了个话题。
“下个月整整半年。”
“是你一直伺候?”
“我和老婆,再加上妹妹妹夫轮流,一个人谁受得了。”
“谢全的母亲住院两个月,平时你经常和他聊天?“
男人摇摇头,又往后退了一步,“他住单间,我住双人间,我们的确不常说话,可再不常说话,是不是一个人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没事,我先走了。”
“怎么回事,”上了车,皮克脱下黑色羽绒服,摘下假发口罩,“大夫,家属,都认为出现的人就是谢全,肖元雄有什么办法让自己的眼睛瞬间年轻二十岁。”
赫枫没说话。
“你把我们对肖元雄的怀疑告诉了姚副局,他什么态度?”皮克问。
“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不可能有什么态度,但没有态度就是一种态度,张斌和老赵出发吗?”
“连夜出发,老赵去谢家下放地江城寒水瑶镇,张斌去肖元雄下乡的南海市光明农场,如果没收获,可能还得去一趟他的老家,不过他父母都已故去,一个姐姐也嫁去国外……”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赫枫示意一下,“喂,兰队,我会去的,我和……肖霄和肖青玥算是发小,怎么都得去看看。”
……
因为死因存疑,肖元雄的追悼会没有公开,只在肖家设了个灵堂,供大家瞻仰。
肖夫人李英神情木然,被一左一右的儿女带着向前来拜祭的人行礼。
来人都是政府机关的,一波一波,先上香鞠躬,再顺序到家属面前慰问。
赫枫去行了个礼就出来和兰齐一起站在小区中心花园干枯的喷水池上,看着进进出出的车来人往,或者因为死者死因蹊跷,来往的人多少都带着些诧异和好奇。
负责接待的主要是肖元雄的秘书和司机,但明显能看得出两人已经心不在焉。
一对母子,母亲大约七十多岁,儿子五十多岁,左腿残疾,拄着拐,两人站在角落,神情拘谨,却始终没有离开。
“那是肖元雄下乡时认的干妈干弟弟,他秘书说肖元雄对他们非常好,所以他就做主给买了机票,今天一大早赶到的。”兰齐说。
“为什么不进去。”赫枫看着风尘仆仆的母子俩,尤其是那个残疾的儿子,一脸疲惫摇摇欲坠。
他叫过一名工作人员,指着母子俩,“为什么不安排进去。”
那人尴尬又有些八卦地说,“李夫人没搭这茬,我也不知他们算什么亲友。”
赫枫说,“你先给他们安排个休息的地方,其它事我来办。”
老太太目露感激地看了他们一眼,兰齐叹口气,“怎么样,你那边有突破吗?”
赫枫摇摇头。
“我同意你的分析,死者衣服被扒光肯定是衣服会暴露出什么端倪,可我们除了医院上下,还把那个时间段离开的人都扒了个遍,都没找到那身衣服。”
胆大,心细;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不仅扒光尸体的衣服,还把尸体和衣服都藏起来,再用障眼法把死者的身影抹去,如果不是预谋,不可能做到。
“肖市……死者的社会关系里我们也没发现什么疑点。”兰齐压低声音。
两人又围着花园转了两圈,前来拜祭的人终于慢慢少了,有人过来招呼他们进去。
李英把两人请进书房,非常客气地说,“对不起,久等了。”
兰齐忙道歉,“是我们不好意思,这个时候还来打搅。”
李英沉默许久,“你们问吧。”
“你也知道,肖市长的死有些蹊跷,你,怎么看。”兰齐问。
李英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应该是意外吧,他有高血压......”
“一般人都很难接受意外,总想找点什么理由,你怎么......”
“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李英无力地抬起手,又重重地垂下。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赫枫还是把施小琳的照片拿出来。
李英只瞥了一眼,嘴角微微一抿,“你们想错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赫枫没再多问。
“肖市长和齐老师之间的关系你是怎么看的?”
“齐老师?”李英皱起眉头。
“肖市长的……干妈。”赫枫犹豫片刻,还是直接说出口。
“噢。”她点点头,“老肖待他们很好,可能是缘分吧,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和他们关系……怎么样?”
“一般吧,”李英轻轻蹙起眉头,“我们和他们没有老肖那种情份,老肖父母去得早,他把齐老师当自己的妈看,你们问这些干什么。”她压抑着不快。
“我看你似乎对他们很排斥,齐老师既然是肖市长的长辈,你怎么连面都没出。”
李英脸色冰凉,“我说过我和他们没这样的情份,这个时候我也不愿做这个面子活。”
“恐怕不只这个理由吧,对于一个上门的长辈,你这行为很不妥当,您不是这样的人,能不能解释一下。”赫枫语气很淡然。
“没什么好解释的,还是那话,就是没那样的情份。”
“也就是说你和他们母子没见地过。”兰齐问。
“没有。”
赫枫微微皱起眉头。
兰齐不解,“听说肖市长非常看重他们母子,你没听说吗?”
李英烦躁地摇摇头,又点点头,“那是他的事,我不想参与。”
“肖市长出事时穿的衣裤丢失,你知道是哪套衣服吗?”兰齐接着问。
“他的衣服有我买的,有他自己买的,还有秘书买的,有人送的,办公室,家里都有;昨天你们有人来问过,我查过家里的衣柜,问过阿姨,还去他办公室看过,说实话,我没发现哪件衣服不在。”她脸色很不好。
离开肖家,兰齐还是没忍住,“你看出来了吧,肖市长夫妻感情很淡……”
“死者开的那辆乐其车一直停在江宁公寓,停车费一年一缴,是死者自己缴纳,是不是那些衣物他一直放在车里。如果是这样,这也太……处心积虑了吧。”
“赫枫……”
赫枫回过头,看见肖霄追出来,他对兰齐说,“你先去,我一会儿过去。”
肖霄脸色憔悴,黑色中山装让他整个人显得很单薄。
“赫枫,你和我说实话,我爸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现在……”
“你别像他们那样含糊其辞,你对我说实话。”肖霄打断他。
赫枫没说话。
“好,我知道了。”肖霄扯开衣领,突然泣不成声,“他一直看不上我,说我不像他,可我……”
赫枫搂住他的肩膀,“他不是看不上你,只是对你期望太高而已。”
“上次你来问我爸,是不是……”他抹了把脸,认真地问。
“抱歉,还不能说。”
他点点头,欲言又止。
“你知道齐老师母子吗?”赫枫问。
“我是从吴秘书嘴里知道的,还去问过他,他让我别管。”肖霄迟疑地说,“我祖父母死得很惨,他当时不在他们身边,我觉得父亲对她的感情可能就是一种补偿心理,他没有在我们面前正式提过他们母子,你也看出来了,父亲和他们不可能有什么不能说的关系。”
走到齐老师母子休息的酒店,兰齐已经带着他们来到餐厅。
“齐老师。”赫枫礼貌地招呼老人,又对她儿子点点头。
齐老师看着淡定,手却一直抓着儿子的手,“你们是警察,元雄的死是不是……”
赫枫为她夹了一筷子菜,“肖市长对你们一直很好。”
齐老师点点头,“其实他用不着这样,我只辅导了他两个月,他很聪明,触类旁通,不用我他也一样能考上大学;可他过年过节从没落下一次节礼,过年总会嘘寒问暖,可以说,这么多年,反倒是我们母子受尽他的恩惠。”
“你辅导他以前,你们认识吗?”赫枫问。
齐老师摇摇头,“他是慕名而来。”
“知道他为什么找你辅导吗?”
“可能我带过的课比较杂,数学,语文,物理,化学都知道点。其实他每天只过来一个小时,我给他讲讲错题,再布置一些作业,没教他什么。”她突然捂住脸,“这些年我一直想让他别再给我们送礼,可我带着儿子实在太需要一个肩膀,我就……“
走出酒店,兰齐神色复杂,“肖市长似乎一直在掩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