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备采购的僵局，最终以一种充满妥协与智慧的方式被打破。何森在陆文瀚的授意下，与德国代理商展开了新一轮拉锯。经过数轮密集的电报和电话磋商，对方终于松口：德国工程师在华时间缩短至六周，负责核心调试和关键参数设定；后续精细调整和操作工培训，由德方提供详细的视频教程和远程指导支持，青山公司需派遣至少两名技术骨干全程跟随学习并签署保密协议；费用方面，德方同意将部分培训费转为未来三年的零配件优先采购额度抵扣。
“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何森带着略带疲惫的兴奋向陆文瀚汇报，“既保证了核心调试的专业性，又缩短了时间，还缓解了部分现金压力。那两名技术骨干的人选……”
“让刘大勇去，他脑子活，肯钻研，外语也有点基础。”陆文瀚几乎没有犹豫，“再配上秦工推荐的那个大学生小陈，理论基础好。他们俩搭档，一个侧重实操，一个侧重理论记录，回来必须把设备吃透。”
人选敲定，设备合同终于签署。几乎与此同时，第一批根据《标准作业指导书（试行版）》培训考核合格的工人，正式从青山公司老厂“毕业”，转入“东方匠心”设在老厂区内的临时过渡生产线。这条生产线由部分老设备和几台先行到位的国产新设备拼凑而成，目标是进行“青瓷”系列公文包的试量产，进一步验证标准，磨合团队，并为即将建成的新厂房储备合格的产品。
苏晚晴和秦工将“产品与工艺委员会”的首次正式会议，就放在了临时生产线旁。参会的除了委员会成员，还有各工序新上岗的班组长。
会议的气氛起初有些拘谨。新工人们面对苏晚晴这位年轻的设计总监和秦工这样的技术权威，难免紧张。而几位从老厂抽调来的老师傅班组长，则对那本厚厚的、条条框框的“指导书”将信将疑。
“王班长，”苏晚晴拿着一个刚刚下线的半成品，指向皮包侧面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指导书上要求这个弧度的内衬余量是5毫米，但我们发现实际操作中，如果皮料批次稍有不同，5毫米可能导致缝合后轻微起皱。你们班组在实际操作时，有没有感觉？”
被点名的王班长正是之前试产时攻克那道弧线的老师傅。他搓了搓手，看看苏晚晴，又看看秦工，瓮声瓮气地说：“苏工，秦工，不瞒你们说，是有这个感觉。我那组的小子们严格按照5毫米做，有好几次都差点出褶子，全靠最后手工微调才拉回来。我觉得……这个数，可能得有个浮动范围，或者跟皮料硬度挂钩。”
“说得好！”秦工眼睛一亮，立刻在笔记本上记下，“这就是实践反馈！指导书不是圣经，是需要不断完善的。王班长，你们组接下来可以尝试记录不同硬度皮料对应的最佳余量，我们汇总分析，争取把这个参数动态化！”
苏晚晴也点头赞同：“王班长的经验非常宝贵。我们制定标准，不是为了捆住大家的手脚，而是为了找到最稳定、最有效的方法。大家在实际操作中遇到任何与指导书不符或者觉得可以改进的地方，一定要像王班长这样提出来！委员会每周都会开碰头会，汇总问题，讨论改进。”
她的话，以及秦工对实践经验的重视，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其他班组长也开始陆续发言，有的提出某个打磨工具角度可以优化，有的反映新采购的某批缝线强度似乎不如从前……会议从最初的拘谨汇报，变成了热烈的技术讨论。苏晚晴和秦工认真记录着每一条建议，能当场解答的当场解答，需要试验的则明确记录，安排后续验证。
林晓燕推行的新人力资源制度，也选择了在临时生产线进行小范围试点。她和各班组一起，制定了非常具体的、可量化的初级考核指标：技能达标时间、当日一次合格率、提出有效改进建议数量等。数据每天由班组长记录，公开上墙，每周汇总。
起初，一些老工人对这种“排名”感到不自在。但很快，当第一个因为提出一项工具小改进而获得额外奖励的年轻工人拿到奖金时，当每周质量标兵的名字被贴在光荣榜上时，一种隐形的竞争意识和荣誉感开始悄然滋生。虽然仍有嘀咕，但“干得好就能看得见、有回报”的直观感受，逐渐压过了最初的疑虑。
陆文瀚密切关注着这些细微的变化。他大部分时间泡在工地，但每天都会抽时间去临时生产线转一圈，看看生产情况，也看看墙上的数据。他很少直接发表意见，更多是观察和倾听。
这天，他刚从工地回来，满身尘土，就看见苏晚晴和秦工正在生产线尽头，围着一台新到的国产压花机皱眉。原来，这台设备在压制“青瓷”系列那个冰裂纹扣饰的小型皮托时，压力稳定性不够，导致压出的纹理时深时浅。
“设备精度问题，得调，或者改模具。”秦工检查后判断。
“但时间来不及，这批皮托明天就要用。”苏晚晴看着堆积的皮料，有些焦急。
陆文瀚走过来，听了情况，蹲下身看了看压出的样品，又看了看设备铭牌和简单的结构图。他年轻时在省公司接触过不少设备。
“秦工，你看这里，”他指着压力调节阀，“这个阀是手动粗调的，稳定性差。能不能在旁边给它加一个带锁紧装置的微调螺杆？固定住主压力后，用微调做精细控制，虽然麻烦点，但应该能解决。”
秦工仔细看了看，一拍大腿：“对啊！这是个办法！结构不复杂，厂里机修组就能加工！陆工，您这一下点到要害了！”
苏晚晴也松了口气，看向陆文瀚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这位陆总，不仅懂管理，对具体技术问题也常有独到见解。
陆文瀚摆摆手：“我也是瞎琢磨。具体怎么改，还得你们技术上去落实。晚晴，压力问题解决后，压纹的深浅标准，你们委员会要赶紧定下来，纳入作业指导书。”
问题在融合了经验与创新的思路下得到解决。临时生产线就在这样的磕磕绊绊、不断调整中，艰难地运转着，产出的合格品率在缓慢却稳步地提升。
融合，不仅仅是中外资本的融合，更是传统经验与现代管理的融合，是老师傅手感与新工艺标准的融合，是务实作风与创新勇气的融合。突破，也往往就发生在这种看似不起眼的融合点上。当第一只完全由临时生产线产出、经过严格检验、品质丝毫不逊于当初那三件“样品”的“青瓷”公文包下线时，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跨越的不仅仅是一道工艺门槛，更是一种心理上对“标准”和“新体系”的认同与信心。
风继续吹，但航船在调整中，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更平稳有力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