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那个大人物?”
往生地,苍环崖上。
红莲皱着眉头看着远处那坐在树枝上,一边吃着果脯,一边晃荡着双脚的红色身影,语气相当狐疑。
身旁一位穿着儒衫的老者赶忙应道:“正是。”
这老人名叫牟白,是目前在森罗殿中供职最年长的阴神。
据说其已来到幽罗界有八百年之久。
当然,对于鬼魂而言,这个年纪其实不算特别出奇,就拿淬魂塔的十位阴神镇守而言,哪一个不是千岁往上的年纪?
只是大多数阴神,在森罗殿供职三百年左右后,都会选择隐退,要么前往镇世柱苦修,参悟大道,追逐阴神十三境,要么就会前往同为幽罗界三大至宝之一的万劫铜棺中,进入沉睡,等待某一天,被幽罗之主唤醒。
甚至还会有人主动走入无渊涧,陷入永远的安眠。
这倒并非幽罗界中有什么限制阴神活动的铁律,而是在幽罗界这样的地方,暗无天日,也无生机。
一切都死气沉沉,一切都一成不变。
待得太久,哪怕是阴神,也会觉得无聊与寂寞。
这种对于凡人而言,只是某一刻泛起的情绪,对于幽罗界的阴神而言,确实永远跟随的梦魇。
活着,在这个时候,反倒成了诅咒。
所以,当活了足够的岁数后,许多阴神反倒会开始嫌恶自己这漫长的生命。
有的渴望能迈入十三境,让幽罗界成为与其他三十三重天一般的上界,自己也能成为那真正长生久视的圣灵。
而有的则会将沉眠视为一种奖赏。
但这个名为牟白的老人显然是个例外。
他似乎对于幽罗界的一切始终充满热情,在森罗殿中一干就是八百年,如今已是整个幽罗界中,资历最老的阴神。
幽罗界上下所有的事情,几乎鲜有他不曾知晓的。
红莲刚刚接手森罗殿时,对殿中各种事物可谓是两眼摸黑,权益仗着勤奋好学的沈幽以及这位老人扶持,才能勉强让森罗殿维持运转。
“可她看上去,不怎么厉害的样子。”红莲依然抱有疑虑,皱眉言道。
牟白讪讪一笑,解释道:“人不可貌相,属下虽然未见其出手过,但能以生人之躯,在幽罗界呆上这么多年,定有不凡之处。”
幽罗界与其他三十三重天不同,是亡魂安息之所,空间中弥漫着阴气以及恐怖的阴极之息,生灵长居于此,哪怕是圣灵,也会受到相当大的折损。
沈幽能够安然居于此地,是因为幽罗天曾赠与她一件秘宝,让其可以不受这些气息的侵蚀,同时还授予她了一道功法,能够修炼与灵陀山相似阴神之道。
而眼前这位红裙少女,却显然没有这些助益,可依然能安居此地数十年之久,其强大确实可见一斑。
“那确实不一般。”红莲点了点头,然后又瞟了牟白一眼:“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她出山?”
老人明显一愣:“兹事体大,是不是殿下亲自去请更为合适?”
一旁的沈幽也有些不解:“侯妃大人,我也觉得这种事理应你出面,最为稳妥。”
既然这位大人,是幽罗天都要以礼相待的存在,如今需要请其出手,确实应该由目前而言,幽罗界中地位最高的红莲出面才对。
在沈幽心中,这位侯妃大人,虽然很多时候都有些不着调,可在大事上其实是不含糊的,所以她方才疑惑,为什么在这件事上,红莲会一反常态。
“侯妃大人是有什么疑虑吗?”她关切的问道。
红莲脸上的神情略显窘迫,她看向沈幽眨了眨眼睛:“我也说不上来,可就是觉得有些怕她……”
沈幽更加疑惑,正要发问,可前方一道声音却忽然传起。
“九黎余孽的造物,试图亵渎神明的僭越者,见我自当心生敬畏。”
“这不奇怪。”
那声音响起的同时,红衣少女跃下了枝头,缓缓朝着红莲走来。
红莲的眉头一皱,看向对方,眼中泛起敌意:“你什么意思?”
身旁的沈幽秉承着侯妃唯一亲卫的职责,也拦在了红莲的神情,同样目光警惕的望着对方。
但那红衣少女却仿佛没有看见二人眼神中的异样一般,继续迈步上前,来到了红莲的跟前,她先是瞟了一眼忠心耿耿的沈幽,然后又看向红莲问道:“她叫你侯妃大人?”
“很巧,很久之前,我也当过侯妃。”
红莲虽然不解少女为何提起此事,但出于输人不输阵的考虑,她还是挺起了胸膛,昂首言道:“那又怎样?你的侯爷,定比不上我家侯爷!”
听闻这话的红衣少女,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浅笑。
“这话,我记下了。”
她意味深长的道出这么一句话后,便再次迈开步子,与众人擦肩而过,走向山崖下方。
红莲一愣,倒也记起了自己本来的目的,她赶忙问道:“你去哪里?”
“幽罗界的天都被捅了那么大个窟窿,我又不是瞎子,能不知道你们找我做什么吗?”那红衣少女头也不回的应道。
末了,又低下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叹了口气。
“唉。”
“都是不省心的家伙。”
“找的媳妇,要么虎,要么笨。”
……
“吾乃……”
“大将军邓异麾下……”
“环城守将……”
“龙衔!”
浓雾中低沉的声音响起,拓跋成宇看向前方,只见那浓雾翻涌渐渐停歇,一道身披甲胄的身影也在这时出现在了那处。
那是个老者。
看其容貌,年岁恐已过六旬,可腰身笔挺,身形魁梧,丝毫看不出半点老态。
他立于那处,宛如山岳一般,巍峨不动。
拓跋成宇的身躯开始颤抖。
他认得眼前这道身影,那正是半年前,在他的围困下,战死的环城老将龙衔。
哪怕自视甚高的拓跋成宇,回忆起当初与龙衔的大战,依然会打心眼里敬畏这个老将。
他记得真切,那个坐镇环城的酒囊饭袋,在大军破城的第一时间,便弃城而去。
拓跋成宇有意将他放走,毕竟主将临阵脱逃,必定会让城中军心涣散,这样他们就可以以最小的伤亡拿下此地。
为此他甚至给当时的上屠拓跋渠立下的军令状,让其放心领大军西去,从云州腹地夹击盘龙关。
而当他带着万余蚩辽士卒,准备横扫环城时,却遇见了相当巨大的阻碍。
本来应该溃散的环城守军,却在龙衔的带领下,重新组织了起来,甚至来环城的居民也在他的带领下,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在巷战中,有相当多的环城居民试图帮助守军,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些身无半点修为的普通百姓,他们提着菜刀、锄头甚至是扁担,攻击着他手下的士卒。
无奈之下,他只能下令屠杀任何出现在蚩辽大军跟前的夏人。
而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愿拖累寻常百姓的龙衔,放弃了巷战的优势,主动退入了内城,可即使如此,那一战也打得相当惨烈,最后拓跋成宇甚至不得不请出他素来瞧不上的腐生君部族的毒士,以毒障逼迫守军出城。
直到现在,拓跋成宇依然记得,龙衔顶着被剧毒侵蚀的身躯,依然与自己大战百个回合,最后力竭倒地的场面。
他的死,是他亲眼目睹的。
甚至,为了表示自己对这位老将的尊重,他还特意命人保存了他身上的甲胄,而后才将其尸身扔入万人坑中埋葬。
若不是在此之前,国师曾下达过命令,要将每一位战死的夏人士卒葬于那个万人坑中,他或许还会让人好生安葬。
这倒不是拓跋成宇有什么良知,而是蚩辽人素来崇拜强者,给予强者尊重,对他们而言,是传统,也是信条。
而正是因为脑海中这些记忆犹新的画面,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身影方才让他觉得如此不可思议。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让人死而复生的法术?
“怎……怎么可能!?”拓跋成宇发出了颤抖的惊呼。
站在眼前死而复生的龙衔没有回应拓跋成宇的惊呼,他只是伸出了手,缓缓的取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刀,雪白的刀身之上亮起幽冷的寒光,直直的就要朝着拓跋成宇的颈项挥去。
拓跋成宇的身躯一颤,也在这时反应过来,此时此刻并非去纠结对方如何死而复生的时候。
他举起了右中握着的刀刃就要抵挡,可那时周遭的浓雾再次涌来,他忽觉自己的左手在那时传来一阵剧痛,他低头看去,只见左手手腕,那之前被亲兵抓伤的伤口处,惨白色的事物正如墨水一般,在他手臂上晕开。
而周遭涌来的浓雾更是不断从那伤口处灌入,而这些浓雾也加快了那惨白色事物蔓延的速度。
只是几个呼吸的光景,他的整个左臂,都化作了诡异的森白色,一道道青色的血管,宛如毒蛇一般在手臂上凸起,剧痛传来的同时,他的左臂也缓缓抬起。
拓跋成宇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幕——这并非他的意志。
在那时,他失去了对自己左臂的控制,那只手就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缓缓抬起,落在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处。
它握住了拓跋成宇的右臂,也阻拦了手臂中即将抬起的刀刃。
拓跋成宇心头一震,也来不及去思量这样的诡异的手段到底是怎么施展出来的。
身前,那死而复生的龙衔手中挥舞的刀刃已经距离他的面门越来越近,心头焦急的拓跋成宇右臂发力,同时催动体内的妖力灌注其上,试图强行挣脱自己左手的束缚。
但就在他这么做的同一时间,他忽然感觉到在他的催动下,于妖丹中涌出的妖力,竟有半数不受他控制的分流而出,涌向左臂。
因为灌注入了同样数量的妖力,左臂与右臂在一瞬间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完全持平。
拓跋成宇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僵持在一起的双臂,如果说自己的左臂失控,他还可以理解为某种恐怖的傀儡术的手段的话,这能直接调用自己妖丹中妖力的手段,那就简直是闻所未闻。
只是此刻,他亦没有了继续惊骇的时间。
在双臂僵持的档口,那把由“龙衔”挥出的刀刃已经来到了他的头顶,似乎下一刻,就能将他的头颅斩碎。
拓跋成宇近乎已经看到了自己下场。
他恐惧、他愤怒。
但同时,又无能为力。
可就在他几乎接受了自己这般命运的档口,一只手却忽然从他身后伸出,抓住了他的后颈。
旋即,那只手猛然发力,将他朝后一拽。
几乎在同一时间,“龙衔”挥出的刀也在这时落下,几乎贴着他的面门,擦身而过。
哪怕再晚上一息光景,拓跋成宇的脑袋就会在那一刀之下,如西瓜一般,被劈成两半。
轰。
然后他的身子重重落地,脑袋在剧烈的震荡下,异常恍惚。
不过他还是很快冷静下来,也看清了那个将自己从鬼门关上拽回来的救命恩人。
赫然是那位他极为看不顺眼,甚至对其身份也颇有怀疑的国师隐徒!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般生死关头,会是楚宁出现,将他救出。
这让不由得又是一愣,好一会后方才回过神来。
“属……属下,谢过大人救命之恩。”他颤抖着声音,由衷言道。
听闻这话的少年,眨了眨眼睛,面无表情的说道:“现在谢,还太早了。”
“嗯?”拓跋成宇一愣,神情困惑。
而就在这时,却见楚宁的脸上忽然荡开一抹灿烂的笑容。
然后,他的双手伸出,一只手摁在了拓跋成宇的左肩,而另一只手则抓住了拓跋成宇的左臂。
“大人?”拓跋成宇不解的看向楚宁。
“忍着点。”楚宁却这般言道。
话音一落。
只见楚宁的双手猛然发力,下一刻,拓跋成宇只觉自己的臂膀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然后他的眼前便溅起一抹艳丽的血光。
他的左臂就这么被那少年生生的从肩膀上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