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夫人的尸体被无影卫的仵作抬走了。
她被蒙上了一层白布，如同她来的时候一样，完全遮掩住身体，没人知道她是谁。
冯希儿与甘飞也已经走了。他们带过来的无影卫的侍卫却留在了府外，把傅宣的住处完全封锁了。他们离开时严令手下不得放傅宣与他府中之人离开这个宅院。
田冉与成云和老伍不是傅宣府中之人，自然不在禁令之内，他们在冯希儿与甘飞走后不久，也离开了傅宣的府邸。
一夜无眠，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田冉已很疲惫，可他却毫无倦意。他出了傅宣的府上立刻上马，朝城门赶去。他必须尽快赶到城外陈楠公主的大营，将情况汇报给她。城防营的易手，势必对下一步的计划带来更多不可预知的变数，也会带来更多的困难。
夜色已开始泛白，远处的天边渐渐露出一丝光亮，天就要亮了。云层还是很厚重，黑灰的乌云一层层聚拢在一起，看不到一丝蓝天，更看不到太阳，阳光没有一丝显露头角的迹象。
天似乎要下雨了。
这样的冬日如果还要下雨，那必定就是夹着大雪的冷雨。
沿街早起的人家有些已经点亮了灯火，开始起床了。晨雾弥漫的长街依然空空荡荡，空无一人。扑面而来的冷风又湿又冷。现在时辰尚早，还要再过些时候，人流才会在长街上汇集。
西城门的城楼灯火通明，可城门还是紧闭着。还没到开城门的时间，谁都无法通行。
往常，田冉与值守城门的城防营官兵已混得很熟了，加上有傅宣的交代，看到是田冉，城防营的门卫立刻会开门放行。可今早却不一样。值守城门的城防营士兵的气氛没有了往日那般轻松，而是变得紧张起来，所有值守的兵士都已在城门上待岗。
难不成冯希儿那么快就进行了权力的交接？田冉在心中暗自思忖。如果这样，出城门可能会遇到麻烦。
果然，面色冷峻的值守士兵拦住了田冉三人。田冉仍旧只带着成云和老伍两人。他向来都是轻装简行。三个人，三匹马，并没有多余的行李。
“田公子请止步，还未到出城的时间，烦请再等等。”领头的士兵头领认得田冉，对他恭敬说道。往常这个头领见到田冉总是笑哈哈的，这回却异乎寻常的冷淡。
“还要多久才开门？”田冉客气地问。
“半个时辰。”
田冉掏出那块陈楠公主给他的近卫门令牌，“凭这块令牌也不能开门？”
“往常可以，今天却不行，需要上头首肯才行。”那士兵头领有些无奈地对田冉眨了眨眼，斜眼看着城楼方向，小声道，“新官上任，总要放一把火，谁都不想被这把火烧死。田公子还请见谅。”
这时，忽然从城楼上跑下来一个传令小兵，他来到田冉面前，大声道，“请田公子到城楼歇息片刻，我家大人已在里面备好了热茶和早点。”
听闻有热茶和早点，老伍和成云都笑了，两人一夜没歇息，肚子早就饿了，何况城里的早点铺都还没开门，想找吃的都找不到。这么冷的早晨，有个温暖的地方喝口热茶，吃些早点填饱肚子绝对是很舒服，很惬意的享受。
在傅宣停职后，城防营为何还能像往常一样热情招待他？田冉忽然心念一动，他点点头，招手示意成云和老伍跟上，很快随着那名传令兵向城楼走去。
城楼里面是城防营所在片区的指挥所，也是城防营此处驻防都统的行营。田冉认得这里的城防营都统，那人姓林，只比他大几岁，幽默风趣，为人正直，也是傅宣的心腹。田冉信得过他。
上到城楼，传令兵却伸手拦住了成云和老伍，示意他俩到指挥大堂隔壁的休息室休息。“我家大人想单独跟田公子面谈，隔壁也有热茶和早点。”传令兵带着笑对他俩说道。
田冉对他俩点点头，他既然信得过这里的林都统，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进到城楼的指挥厅堂，门在田冉身后轻轻关上了。
田冉环顾四周，厅堂里却空无一人。最里面摆着一张宽大威严的将案，将案后面挂着一幅平城布防图，图后是一个山水图案的屏风。房间两侧各有两排案席。
除此之外，厅堂正中央放置了一个大火盆，上面炭火正浓，整个厅堂显得温暖而干燥。侧边的案席上已摆上了几样精致的面食和甜点，面食似乎才出炉不久，上面还冒着热气。
“坐吧，吃点东西，一夜没睡，你也该歇息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将案后面的屏风淡淡传来。这个声音显得既慵懒又疲倦，似乎人刚刚还在屏风后面休息。
田冉心里忽然一阵跳动，这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城防营林都统的声音，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冯希儿。
话音刚落，冯希儿手里拿着一壶热茶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她还是身着无影卫的黑衣，看起来也一夜未睡，有些憔悴。她脸上面无表情，看起来还是那么冷淡。
田冉定定注视着冯希儿朝他走过来，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冯希儿给田冉倒了一杯热茶，“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你不用那么着急出城，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想问我。”她的声音异常平淡，不知道是在有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还是对田冉已失去了原有的热情。
田冉接过茶杯，两手聚拢在茶杯上，吸收着里面暖暖的热度，一双眼睛却始终不离冯希儿。
“你变了。”田冉终于说出第一句话。
“哦，变成什么样了？”冯希儿淡淡道。
“变回以前那样了，我们刚开始遇见的时候。”田冉苦笑道。他目光炯炯，但掩饰不住眼里的失落。
冯希儿也露出一丝苦笑，“我本来就是这样，田公子可能是误会我了。”她指了指桌上的面点，“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田冉不客气地塞了几个包子下肚，又喝完杯里的热茶，他苍白的脸色开始变得红润起来。
冯希儿大大咧咧地坐在对面的案席旁，陪着田冉一起吃。她很早就进入行伍之列，对豪门深闺中的礼仪不是很讲究。无论吃穿都很随意，从来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田冉喝完杯里的热茶终于忍不住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注视着冯希儿，“你是不是不想帮我了？还是改变了主意？”
冯希儿低着头把碗里冒着热气的胡辣汤喝完，用白色的方巾擦了擦嘴角，才抬起头看着田冉，她的脸色红润了许多，眼神里也多少有了些温暖的光芒。
“我现在就在帮你。”冯希儿看着田冉的眼睛，平静说道，“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我希望我父亲和我的家人也能活着。”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坚定而执着，就像已下了决心去做某件事情。
田冉的眼神已变得黯淡，但仍试探着问，“你已经决定帮你父亲？”
冯希儿无声地点点头。不再看田冉，而是拿过一笼小笼包，默默吃起来。
她边吃边道，“你也多吃点，等会出城风大，今天可能还会下雪，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可田冉哪里还有心情继续吃东西，他放下手中的汤面，又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如何才能避免刀兵相见？”他的语声显得既无奈，又悲伤。
冯希儿眼睛忽然一热，眼中似有晶莹的泪花溅了出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深爱着的人，可老天竟让他却与自己的父亲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这无疑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悲哀，可她既然不能对家族的利益坐视不管，又如何能坦然面对田冉呢？
她只希望田冉能放弃找她父亲复仇，走得越远越好，这样对双方才不会有更大的伤害，否则一旦战端开启，即便有一方侥幸能活下来，势必又会生出新的仇恨。
可她知道田冉即便真能留她父亲一命，也绝不会放弃平城。平城现在就是他们争夺的焦点，她自己的父亲为了家族的荣誉更不会放弃。所以她才会伤心。虽然表面上装作坚强，假装不在乎，可她心中的痛苦又有谁能知道？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有情人无法牵手，却只能兵戎相见，为了各自的利益不得不拼个你死我活。如同人类千百年来的战争和争斗一样，本就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却要牺牲无数无辜之人。
在感情和利益之间，难道就没有折中的办法吗？
田冉也在想这个问题。
外面的光线越来越明亮。
天就要完全亮了。
雨声拍打城楼的声音却清晰传来，已经开始下雨了。
门是关着的，不知道外面的冷雨中有没有夹着雪，但无论是田冉还是冯希儿，他们都已感到冷彻心扉的寒意。不管是自己让自己变得冰冷，还是对方让自己感到冰冷。眼前发生的事情似已无可挽回，未来呢？或许只会更加的无奈，更加的残酷。
冰冷的寒风忽然在大门上反复撞击，一阵从门缝中穿堂而过的冷风卷起了火炉里的碳火，将炉子里一层白灰色的碳灰洒在火炉边缘。地上一片花白，如同下雪一般。
屋里仍然温暖，冷风虽吹过了厅堂，但火炉里的炭火却更旺了。再冷的风也扑不灭火热的炭火，只会让它越烧越旺。人的心呢？如果也像炭火一样，是不是也永远浇不灭？
“外面下雨了，你用不着那么着急出城。”冯希儿视线看向门外，柔声道，“我来代管城防营，对你并不会带来伤害。”
“我看得出。”田冉眼睛一闪，目光柔和地看着冯希儿。“但不知你父亲为何选你来代管城防营，而不是你那两个哥哥？”
“或许是我的郡主身份更加适合。”冯希儿稍一停顿，继续说道，“如果让我那两个声名狼藉的哥哥来接管城防营，外面的人会认为我们冯家在平城完全一手遮天了。只有让我这个口碑不算坏的女人来代管，才不会让外界过于担心。这样既不会让城防营成为我父亲的绊脚石，也可以为他的行动赢得时间。”
“所以平城王选择你来掌管城防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的如意算盘倒是没有打错。”田冉低着头，沉吟道。
“这其实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的。”冯希儿忽然注视着田冉，直白地说道，“我不希望你伤害到我的家人，但我也担心他们伤害到你。”
田冉看着她，看了好一会才摇摇头，“你不能就这样夹在中间，去承受双方的伤害。”
他注视着冯希儿，“这些伤害太沉重，你承受不起，会毁了你的。”
冯希儿沉默稍倾，叹了一口气，“有的人命该如此，我既然生在这样的家庭，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承担。就比如你，你的家族只剩下你一人，你也无法卸掉自己那份重担，而且你身上的重担比我更重。”
田冉就此思考了好一会，他无法反驳冯希儿的话。如果事情不分对错，那冯希儿担负的自家重担，并不比自己来得更轻。
田冉眉头紧皱，语气有点焦急地说道，“我说过不会伤害你的家人，只要他们肯离开平城。你难道不相信我？”
冯希儿轻叹一声，“我相信你，可他们不会离开平城的，我父亲的一生已注定有此一战，这连他自己都无法选择。”
“你也不能选择？”
冯希儿凄然一笑，点点头，“我也一样，生在这个家族，我已经身不由己。我们的命运从出生就已经注定了。”
“家族……家族？”田冉口中反复念叨这两个字，在心中暗自沉思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家族会这样执着与朝廷对抗呢？冯玄已经是平城王了，却还不满足？”
“难道……难道你们家族与朝廷有无法消除的仇恨？”田冉心中一震，忽然脱口而出。
“没错。”
冯希儿的双眼忽然被蒙上一层薄薄的冰霜，说不出的黯淡冷酷，她冷冷道，“你与我父亲的仇恨只有二十年，但我们家族的仇恨却已有百年之久。”
“已有百年？”
田冉疑惑道，“当今的朝廷建立不过几十年，如何能与你们家族有百年的仇恨？”
但他很快又醒悟过来，眼里露出惊讶之色，似乎猜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