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
悄无声息地覆盖着江城站主楼的屋顶、院落和光秃秃的树枝,将一切轮廓都柔化,也让这座本就森严的建筑显得更加冰冷、寂静,仿佛与世隔绝。
而在主楼三楼的站长办公室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炉火烧得正旺,铜制的水壶在炉子上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壶嘴喷出缕缕白汽,让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暖意和淡淡的煤烟味。
季守林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介于老友重逢与上司接见之间的温和笑容。
他亲自用一把小壶冲泡着茶水,动作娴熟,热水注入,茶叶翻腾,一股清雅的龙井香气随之散开。
他将一杯澄澈碧绿、热气腾腾的茶,轻轻推到坐在对面沙发上的高炳义面前。
“老高,昨晚在江城饭店,休息得可还好?春玲还习惯吧?”季守林语气亲切,仿佛只是寻常的寒暄。
高炳义连忙微微欠身,双手接过茶杯,脸上堆满了感激和谦逊的笑容:“多谢站长挂怀!休息得很好,非常好!昨晚是我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睡得最踏实、最安稳的一觉。顾科长安排得周到细致,饭店环境雅致安静,一切都妥帖极了。”
高炳义的语气诚恳,姿态放得很低,完全看不出昔日金陵行动处副处长的半点架子。
经过昨夜江城饭店那场接风宴,以及回到房间后与陶春玲那一番深入骨髓的交流与发泄,高炳义已经彻底将自己心态调整完毕。
他清醒地认识到,这里不是金陵,他也不再是那个手握实权、可以与季守林称兄道弟、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能压季守林一头的行动处副处长。
他是来“投奔”的。
是来季守林手下“讨生活”、“混前程”的。
过去的辉煌与苦涩,都必须深深埋藏。
现在,坐在他对面的季守林,是站长,是主宰他命运的上司。
季守林还能如此亲切地称呼他一声“老高”,在高炳义看来,已经是莫大的情分和面子了。
他必须珍惜,也必须时刻谨记自己的位置。
昨夜,在激情退却后的空虚与冷静中,高炳义拥着陶春玲,靠在酒店柔软的床头,一边吸着烟,一边低声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烟雾缭绕中,两人达成了共识:要想在危机四伏、派系林立的江城站真正站稳脚跟,获得一席之地,甚至攫取利益,唯一的、必须牢牢抱紧的大腿,就是季守林。
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在季守林之下,那个年纪轻轻却深不可测、掌管着全站钱粮命脉、又与日本人关系微妙的总务科长顾青知,则是他们必须极力交好、争取的关键人物。
掌握了季守林的信任和顾青知的资源,他们才能在江城这片泥潭里,一步步踩实,甚至游上去。
只是,让高炳义略感意外和忐忑的是,今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他就接到了季守林亲自打来的电话,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希望他“方便的话,尽快来站里一趟”。
高炳义不敢怠慢,匆匆洗漱,安抚了尚在睡梦中的陶春玲,便跟着来接他的站里人员来到了这栋森严的大楼。
然而,来到之后,季守林却并没有对他做任何具体的安排或指示,只是让他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安静地等待。
这种“冷处理”,反而让高炳义心中更加警醒。
他明白,这是季守林在观察他,也是在用这种方式进一步明确彼此新的关系,上司与下属。
他必须表现出足够的耐心、恭顺和“懂事”。
季守林对高炳义此刻表现出的这种迅速而自觉的“定位转换”,心中颇为满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高炳义能如此“识时务”,省了他不少敲打的功夫,也让他接下来的安排会顺畅许多。
他微微颔首,端起自己的茶杯,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赞许:“睡得好就行。小顾这个人啊,别看他年轻,做事确实有一套,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到,是个会办事、能办事的人。”
他这话既是在评价顾青知,也是在暗示高炳义,站里哪些人是“会办事”的,值得注意。
高炳义立刻点头附和:“站长眼光如炬,顾科长确实是青年才俊,能力出众。”
他谨记着“少说多听,谨慎附和”的原则。
季守林不再多言,放下茶杯,伸手抓起了办公桌上的黑色电话听筒,拨出电话,对着话筒说道:“小曹,你进来一下。”
很快,办公室外传来两声轻微而富有节奏的敲门声。
“进。”季守林随口道。
秘书曹易文推门而入。
他穿着合体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秘书特有的、恭敬而克制的表情。
“站长。”
他先向季守林微微躬身,随即目光转向沙发上的高炳义,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失礼貌的微笑,点了点头。
高炳义不敢怠慢,立刻站起身,脸上也堆起笑容,客气地称呼道:“曹科长。”
他心知肚明,在季守林面前,曹易文是秘书,可以直呼其名或叫“小曹”。
但出了这间办公室,曹易文很多时候就代表着季守林的意志和脸面,其隐形的权力不容小觑。
这声“曹科长”,既是对曹易文本人地位的认可,也是一种示好。
季守林似乎对高炳义的“懂事”很满意,没有纠正他的称呼,而是直接向曹易文询问道:“人都到齐了?”
他指的是四楼会议室里那些科长、副科长们。
曹易文点了点头。
随即,他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高炳义,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但他还是上前一步,凑到季守林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而清晰地汇报了几句。
他汇报的,自然是刚才在会议室里,顾青知如何“掀桌子”,提出“乐捐”和“清查仓库”,又如何与马汉敬、章幼营针锋相对,将会议室搅得天翻地覆的整个过程。
季守林听着,脸上的表情最初是平静的,随即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但很快,这丝诧异就化为了然,甚至嘴角微微向上弯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几乎算得上是愉悦的笑意。
……